第三十八年夏至
当时我看着阿七的背影,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就想到了母亲离开时的情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深藏不露,然后这一别,我们就再也无法相见。我几次张开嘴想叫住,但声音到了嗓子眼,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我叫住他做什么?做什么呢?阿七是鸿鹄,前路坦荡,有更好的前程。我这一张嘴,可能就断送了他无限的未来。
于是我什么都没做,就倚在那扇旧门看着阿七离去的背影。
后来,内战结束了,中国进入了新的时代。那时,已经是1949年的十月,整个上海滩陷入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当中。我当时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但也随着热闹去街上看,爱国青年们高举着彩旗与条幅,一路高喊而去。
我低下头,微微一笑。
人群中突然看到一条熟悉的身影,跛着脚,弯着腰在地上捡垃圾。我禁不住一呆,就跟了上去,随他走出几条街,远远地隔开了热闹与繁华,他停在所住的陋室,回头看到我一愣,但很快就认出我来,“杜梦九?”
“师兄?”从前的武生角,后来因为重伤跛脚,消失不见的师兄。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他说,“戏子是有生命的,等年华不再,有青出于蓝的后辈时,他们自然就要成王败寇。所谓的师兄离开,师兄重伤,都是花爷一手导演的。我们在台上唱着别人的戏,他在台下导演着我们的人生!”
但师兄并不太恨花爷,因为他收留了他,给予他丰衣足食的十多年。这就足矣。
离开时我知道自己不会再来,于是走得十分利落干脆。当时碧春园已经拆了,原址盖了一座华丽的欧式教堂,我还曾经在里面听过一次牧师讲道。他中文发音十分奇怪,就像我初登台时紧张的颤音。
我那晚梦到了花爷,他还站在回廊身处,看着我们在院子中顶着烈日练习。他的黑与白,是与非,很难定论,于是醒来后,我笑得十分落寞。
后来我听人说,很多人都骂展博昭背信弃义,没有带我一同离开,但事实上,是我选择不和他一起走。他曾经托人告诉我飞机起飞的日子,但那天,我一个人在碧春园的院子里,坐在老槐树阴凉处看着天空。
展博昭等了很久,最终无奈地离开了。后来他退役转商,在台北一番风雨,最终成为富极一时的老板。我红极一时时,有很多人真心喜欢过我。可他们喜欢的不是杜梦九,他们喜欢的是台上的那个旦角。他们都不懂我,不知道现实中的我。
而阿七,我再也没有听过他的消息。
有人说,那个司令瞧不起他,上飞机前,已经秘密地枪毙了他。
有人说,到了台北之后,阿七没有和司令的小女儿在一起,偷偷地离开了。
有人说,曾经在英国见到过阿七和司令的小女儿,他们已经结婚,还有了孩子。
还有人说,阿七从碧春园离开的那个晚上,就永远地睡在了那条幽静的小巷——我们初见的地方。
无论真相是什么,我都不再想去追究。我终于明白展博昭当年于我说的,在黑与白之间,有一大片灰色的地带,在这里,善与恶并不分明,正与邪也没有标尺。
碧春园改建成了教堂之后,我一直住在贫民区的一处寒窑中,屋子中除了一张床之外,只有四面墙。我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短暂的余生。
第三十八年夏至来临的时候,我在梦中梦到了阿七,梦到了花爷,梦到了老祝,梦到了展博昭,梦到了司令的小女儿,甚至梦到了碧春园。梦到了描眉的那支笔,梦到我唱戏的那身衣。
然后我就舞台上咿呀呀地唱着曲,在梦中再也不想醒来。
我想,在梦里,我永远也不懂我自己。
终·第三十八年 [夏至]
有人说,人的一生,是一道可笑的选择题。你人生的每一个岔路都是在选择。就像当年母亲选择抛弃我,就像我选择坚持留在那里等她,就像花爷收我入门,就像阿七选择救我……这样和那样的选择,最终交织成了我的一生。
花爷要我一直活在梦里,我不知道自己做没做到。但梦中的我,一直都是有固执坚持的。也许在内心深处,这十多年,我一直坚持等着母亲回来接我。也许那时,我会带着阿七一起离开。因为我知道,他不喜欢武生,不喜欢唱戏。但生活所迫,没有办法。
就像我一样。
有时,我会梦到很多人,但从未梦到过阿七。仅仅是在无数彻夜难眠的黑夜中,想起那双微笑时的双眸。
轻轻蕴含水云韵,眨一下都似寒星闪烁。
我与他,相守了短暂的流光,共同走过了一个花期,之后消失的全部岁月,都是那段时光的浅浅回忆。
而三十八年后夏至再次到来时,我在寒窑中,轻轻阖上了眼。仿似多年前在他肩膀上,睡了过去。
人生总在错过与蹉跎中前进,你永远停不下脚步。
于是,只能离得越来越远。红颜弹指老,蹁跹影惊鸿。
只有唱片机里,还能听到一个男子低沉的嗓音:
衰草连横向晚晴
半城柳色半生笛
枉将绿蜡作红玉
满座衣冠无相忆
时光 来复去
2013年,台北。
展家的曾孙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意外地看到了一个小箱子,打开来,里面仅有一串碧绿的玉珠。
而阿七,也许真的,沉睡在了那条小巷,也许真的奔赴英国,和司令的小女儿开始了崭新的生活,做起了的新的梦。
而杜梦九的名字,再也没有人提起过。他也像是黄浦江里的浪花一般,消失在大千世界中,再也没有出现在别人的回忆中。
还有谁陪我痴迷看这场旧戏
还有谁为我而停谁伴我如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