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年夏至

“是吧!”展博昭展开笑颜,“我就说洋人的这些东西是最最讨厌的,大家都是中国人,开口先生闭口小姐的,确实少了些自己的特色!”说着,他状似无意地看了看周围的人,一群人立刻识相地笑着散开了。

我和展博昭就在冷清的上海大街上走开了,美其名曰:散步。如今局势越发紧张,十里洋场的上海滩一直以来都是世外闲人一样,如今终于也紧张起来,这原本热闹非常的夜晚,如今路人也十分少了。大家都窝在家里,唯恐上街遇到危险什么的。

我其实对上海也不熟,我从少年开始,就一直在戏园子的院子里练习,很少出门。唱词中常有的天下,对于我来说也就是那巴掌大小的一块天地。

展博昭很健谈,他人虽年少,但自小走南闯北,留洋海外,受过西方教育,家境殷实。我们一路走到黄浦江畔,这也是我唯一一条比较熟悉的路,我们坐在岸边,看着夜色中深沉的江水,远处汽笛声在寂静的黑夜中传来,展博昭说,“又有人要远行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人来,有人去,有人生,有人死,只有这样,我们才算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我突然觉得他是不开心的,他看似拥有了一切,山呼海应,可他依旧是不开心的。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脑袋里突然冒出这么个奇怪的想法。

伍·[白露]

回程的路上路过徐锦记,店门还没关,小二懒洋洋地坐在门口歇凉。

“还有桂花酥吗?”我问他。

“有!”他急忙站起身,一脸笑意地往店里引,看到展博昭,更是一惊,“司令,这么晚了,您怎么有空过来?”

展博昭一愣,“你认得我吗?”那小二急忙点头,“在报纸上看过您的照片,我虽不认得几个字,但照片是绝对不会忘的!”展博昭一笑,“那你记错了,我不是司令,是个小小的少校!”

“那还不都一样!”小二早就皮了,练熟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身,对着展博昭笑道,“您早晚都是要当司令的,我不过是叫的早了点罢了!”展博昭不答话,小二这才转头问我,“您要多少桂花酥!”

“要半斤吧!”

小二称好了,那牛皮纸一包,递过来,我问他,“多少钱?”

“不要钱,这点心意,全当孝敬两位了,哪还用什么钱!”小二笑着摆手。

“你这么做,不怕掌柜的骂你?”展博昭挑了挑眉,一只手已经摸进口袋准备拿钱。怎么能用他的钱?我正要抢前,结果小二说了句让我笑喷了的话,“掌柜要知道我做了这么好的事情,不赏我半个月工钱都不对,怎么会骂我!”这哪是活人啊,一定是个修炼了多年的妖精。

和展博昭拎着免费的食物出门,走出了很远,展博昭才笑着开口,“你一直被保护的很好!”

“什么意思!”我好奇地问他。

“看你刚才的表情就知道,小二说的话,你是有几分不屑的,也不大看得上他那种人,不过这个世道,只有那样的人才能活得下去,你善恶分得太清楚,会很辛苦很累的!”

他说对了,好像也穿透尘埃,一眼看到了时光末梢的我。很多年后,我的确过的很辛苦,但在寒窑中想到展博昭的这句话,我却依旧十分不以为然。这个世界有黑暗有阴谋,这个世界也有光明有正义,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就因为世道不好,所以黑白就可以颠倒,中间会出现迷途的灰色地带吗?不会的。我宁可辛苦,宁可累,也不会让自己迷路。

我虽然活在梦里,但梦里的黑和白,分的也是十分清楚的。

当时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笑。展博昭一直送我到戏园子的后门,自己才转身离开了。他可能察觉到了自己的冒失,毕竟我们不熟,第一次见面,他就金玉良言地劝诫了我。而我,没买他的账。

阿七也没买我的账,虽然我买回来他最喜欢也是唯一能吃的甜食,但他看都没看,就一把撇到了一边,我有些吃惊,瞪着阿七,“你疯啦!”仔细一想,好像是自己理亏,从前阿七有什么好的,都是先给我的,可是我呢?出了饭局,还没带着他。

然后我有些委屈地解释道,“又不是我要去的,是花爷让我去的。再说了,我也不知道你不会去,要是早知道,那我也不去了!”

阿七脸色稍缓,迟疑地问到,“是花爷让你去的?”

“嗯!”我立刻脱罪羊似的点头。

阿七哼了一声,转头就走,路过那个被他丢弃的牛皮纸包时,一弯腰,手脚十分利落地飞快捡起来。后来我听说,阿七不知抽了哪门子疯,找到花爷,并且和他大吵了一架。当时我已早早睡下,第二天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急忙去找阿七,结果就看到了他脸上那个鲜红的五指印。

我当时很生气,然后我就带着阿七跑了。从小到大,一直都是阿七拐带我,但我从来没有主动的拐带过他。这一次,我一定是疯了。我们依旧去了黄浦江畔,深沉的江水总是不疾不缓地东流,最终汇入大海,有纳百川。阿七坐在岸边,低着头一直不说话,过了许久,他才跟我说,“阿九,你长大了!”我眨眨眼,没接声。他自顾着继续,“所以,你以后有你的人生,我不能再参与了,以后,你要独当一面,你会红便上海滩,但是我……所以,我以后……”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忽然觉得,有一股凉风,从我的脑后飞快地窜了过去。

陆·[霜降]

我和阿七一直无言地回到戏院,花爷知道我们出去却也很意外地没有责罚我们。但我却不打算放过他,于是就一直追到他房间,沉静地望着他。

花爷还是那副平淡的模样,喝着茶水,瞥了我一眼,“不说话?”

“你和阿七说了些什么?”我问他。

花爷扯扯嘴角,冷冷地笑了声,“你怎么不去问他!”

“我问了!他没说!”

花爷点了点头,“那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我觉得一股无名火从我的丹田猛然上窜,一路疾驰地冲向大脑,激得我几乎晕过去,我缓了两口气,决定再去逼问阿七。转身离开的时候,花爷突然叫住我,口气又是无奈,又是沧桑地说道,“阿九,戏子是浮萍,要找到彼岸才活得长久,你早晚都要找个靠山的。但阿七……注定不是你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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