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年夏至
我一愣,没接话。
我一直觉得,阿七是个很奇怪的人。为什么这么说呢?他其实是个很孤僻很冷漠的人,我甚至觉得桀骜这个词形容他也很合适,他外形是我们这批师兄弟中的佼佼者,长身玉立,长相出众,但他似乎很不喜欢别人看他,大多的时候总是安静地站在角落里,一副别过来招惹我的表情。但有时候,他又疯魔调皮的要命,只有他敢和人见人怕的花爷顶嘴恶作剧,笑起来一副狐狸的模样。
所以在他有这样难得一本正经的时候,我什么都没说。阿七看了我一眼,估计是猜到了我的想法,扑哧笑出声来,过了很久,才继续道,“阿九,师傅老了,总有一天会不在的。然后呢?碧春园就倒啦,园子里的人各奔东西,现在世道这么乱,去哪谋生呢?这些,你想过吗?”
我摇摇头。
阿七扯了扯唇角,继续道:“所以,你和我,一定得成才,我们一定要成为名角,然后碧春园就不会倒,我们就可以一直这么活下去,然后某一天我们唱不动了,就像花爷一样,培育新的弟子,这样,我们可以平安喜乐地生活一辈子,也会有很多像我们一样的孩子,有一个地方可以生存!”
阿七的话,让我有点意外,我从没想过这些事,也没到这些话会从阿七的口中说出来。我想了很久,最终微笑着点点头,“所以,你是在劝诫我打消去找花爷的念头吗!”
阿七一挑眉,突然贴近我的耳朵小声说,“其实师兄逃跑的那个晚上,我看到他了,他求我别声张,求我保密,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我有些震惊地看着阿七,他眨眨眼,继续说,“其实我有个私心,只有他走,你才能接替这个位置,所以……别白费了我的这个心思!”
我想,我应该算是没有白费他的这个心思,我从第二日正式登台唱起花旦的正戏,从最初的声音都带着颤儿,慢慢地唱到自然,唱到高朋满座,唱到碧春园成为上海滩响当当的戏院。
花爷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这些收获都是意料之中,他平静地看着我们这一批弟子逐渐成为了舞台上的主角,唱起了新的开始。
阿七在我登台的三个月之后成功唱起了武生,原因是上一任武生的师兄摔断了腿,落下了残疾,这辈子,都不能唱戏了。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肆·[小暑]
展博昭就是那时成了我的戏迷,当时他已是少校军衔,走到那里都是呼啦啦的跟着一堆人,前拥后绕,风头无两。报纸上也常常说他少年英雄,将来是要有所作为的。
但最初,我其实对他一点都没有印象。首先,我有点脸盲,住在一起的师兄弟过了这么多年,我才勉强能把名字和长相对到一起,何况是个陌生人?其次当时我盛名在外,每日送花送帖子的人无数,所以他日日送的那么一个花篮,我更是看都没看过。
用阿七的话说,送这些有什么用,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辈子盖,不如折现实在。
而后来之所以记得住,是因为展博昭突发奇想地包下了整个戏院,空荡荡的戏院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只有几张桌子坐了人,最当先的自然是他,他那日没有穿军装,一身的驼绒长衫,显得丰神俊朗。
他点了出《凤还巢》的戏。我在后台装扮程雪娥的时候,阿七跑过来跟我说,“花爷说要你今日好好唱,可别出了错!”
我没时间搭理他,正在拿着眉笔细细地描眉,“我哪天也没出过错!”
“哦?是吗?”阿七此刻已经装扮好,花脸的项羽很是威武,但他却做了一个和妆容很不相搭的笑容,小声说,“也不记得是谁,最开始唱的时候,声音拨浪鼓似的都带着颤儿音,还经常唱错了词,哈哈!”
他刚一说完,我已经抄起一旁的一串珠子朝他砸过去,阿七身手十分灵活,一低身子就避开了。展博昭却没有那么幸运,当时花爷陪他来后台,刚掀开帘子,一串温热的绿珠就砸在了脸上。
花爷叫道,“怎么回事?”
我和阿七对视了一眼,急忙站起身,“对不住,对不住!师兄弟玩笑,没想到会突然进来人!”
展博昭微微一笑,“瞧瞧,我就说不来的,花爷非张罗要我们来瞧瞧后台,这一瞧,可真出了问题!花爷,一会儿可得送几盘干果!”周围的人一叠声地笑起来,还有人说,“都说花爷这里有最好的藏货,可不许掖着,赶紧拿出来几样给我们少校尝尝!”说着,又连连笑起来。
花爷见他开起玩笑,急忙点头,“那是自然的,自然的!”展博昭一弯腰,捡起地上那串绿珠,“这可是好东西啊!花爷,我大着胆子求你一件事,这串珠子就送我吧,回头我让账房送些钱过来,也好让你重新添置些道具服装!”
“哟,那当然是好的!”花爷急忙道了谢。其实那串绿珠统共也不值几毛钱,花爷却用它换回了差不多几百块钱,可以说做足了贡献。
展博昭握着那串绿珠,冲着我和阿七笑了笑,转身又在众人的围绕之下,出了后台。
我平静地转过身,继续画眉,“这人是谁呀,这么大的派头!”阿七在我身边坐下,“瞧身份应该是不一般的!”伸脖子看了我一眼,“怎么还没画完,过来我帮你!”一把抢过眉笔,刷地在我脸上画了一道。
那晚整整推迟了半个小时,原因就是阿七,我咬牙切齿地洗了脸,又重新上妆,时间紧迫,我总觉得没有之前那个细致美好,但阿七那神来一笔,彻底毁了。
阿七早跑到哪躲起来,直到我上了台,他才弯着腰躲到乐队师傅那里摇头晃脑地看着我。
那晚结束后,我刚洗好了脸,花爷就差人过来跟我说,晚上展博昭要请客,要我也一同去。我以为阿七也会去,可等到了饭店,我只看到花爷。
一桌子山珍海味,我却不怎么习惯,也吃不下,就随意捡了几口。勉强坚持到饭局结束,正要和花爷一同离开,展博昭却突然说,“我刚来上海不久,许多地方都不熟,若是杜先生不急,就请陪我转转如何?”
“现在?”我看着四周黑漆漆的夜色,深深觉得眼前的这位主儿脑袋一定是在战场上受过枪伤。
“怎么,杜先生不方便吗?”展博昭有些失望地问道。
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嗯,不方便。但花爷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于是本来就要脱口而出的话立刻就见风转舵了,“没有,没什么不方便,您也别见外,叫我阿九就行,杜先生什么的,真是让人浑身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