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

缩回手的刹那,我像陡然间失去了全部的力气。然后,我感到了寂静,庞大的寂静笼罩下来,并不是愉悦的,像是厮杀过后的战场,一片荒芜,狼烟四起,令人心生悲凉的万籁俱灰。

“今天的事,我只当你喝多了!”香绽的声音听起来很倦极了。我目不转睛的盯着一处发亮角落看,直到眼眶湿润,视线模糊。当香绽从我身边经过时,我头也不回,有气无力道,“到底要怎样,你才肯放过天佑?”

香绽的步子稍微顿了一下。然后,我听见她推门的声音。那一刻,我不知怎的悲从中来,仓惶的转过身,泪眼婆娑,那么卑微且不计后果的在这个女人的面前,掀开了最后的底牌。

“我喜欢天佑。”

香绽的背影如我所料的静止了下来,她心无城府的转过身,冲我嫣然一笑,这微笑带动她肩膀两侧的锁骨不断轻微发颤,像展翅而飞的蝴蝶。我听见香绽用再寻常不过的语气回答道,“我们大家都喜欢他!”

你看,真该死,每次我卯足全力的蓄势待发,总是能被她这么轻而易举的化解掉。

好像是命中注定,这个女人,永远,棋高我一招。

7.0.

之后,香绽与我把那日的冲突当做永不揭封的秘密锁于柜中,心照不宣。

其他的细枝末节,不值一提。

又过了一月的光景。那段日子,我们会所笼罩在一片恐慌的气氛当中,人人自危。在捕风捉影中,我隐约摸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会所有一大笔钱不翼而飞,数目究竟是多少,我们不得而知。高层怀疑是有内鬼作祟。

某个傍晚时分,我们集体被叫到一间空旷庞大像宫殿的房间里。几名高管威严的坐在内里的椅子上,他们身旁站着几名西装革履、人高马大的男人,像极了九十年代香港电影里常出现的保镖或打手。

天佑也在这里。

从早上开始,我便失去了他的讯息。

可是我见到他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天佑当时就像一个坏掉的玩偶倒在地上。他脸上那一副廖无生气的表情,甚至让人怀疑那原本就是该他呆着的位置。昂贵的驼毛地毯上洒满了泛着五颜六色光芒的玻璃碎片。断头的酒瓶流着口水懒洋洋的躺在天佑身旁。窗户照进的光是红的,地毯上也是红的,全世界在一片炙热的通红中烧成空白。

我知道,全是天佑的血。

有人缓慢的开口了,“我们也不想冤枉好人,但遗憾的是,证据确凿。”

我当然知道,他的证据确凿指的是谁。

人群里静默一片,我站在其间,像只惶恐的雀儿,向左右隔邻四下张望,但看见旁人都低着头,没一个人有开口争辩的意思,我再也按捺不住,向前一步颤声道,“我要看证据。”

有个男人轻声一笑,“如果有证据,他早就呆在监狱里了,你以为你还能见到他?”

“如果你拿不出证据,我们是不会相信的。我们在场的每一个都绝不会相信这件事会是天佑做的!”我胸腔提着一口气,回头向身后那一长排人望去,可是我万万没想到,那些朝夕相伴的同事们却一个个视线闪烁的避开我渴望得到附和的眼神,那一瞬间,我被推到孤立无援的境界。

“那你能拿出什么证据来证明天佑是无辜的?”

我哑然失声,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恐惧,不是来自于外界,而是发生在我自己的身上。原本我深信不疑、至死不渝的一件事,竟然也能在一瞬间完全变得面目全非。

一件事,从前所有人都斩钉截铁的告诉我,这是对的。可是当我说出来时,他们竟然那么默契的矢口否认,并团结在一起,阵仗浩大的告诉我:“你是异类。”

因此我不得不绝望的在心底发出嘶吼:我不要成为异类,请你们别抛弃我。

就是这种恐惧。

并且在这种恐惧中,我哆嗦着向后退了一步,强迫自己相信,也许,他们说的是真的。也许,天佑真的骗了我。

当这个念头于我脑海稍纵即逝时,我恍然大悟发现了一件事,一件迄今为止伤得我最深的事——并不是被外界的力量打败,而是当命运给予我考验,逼迫我做出抉择的时候,我发现,我原来可以是这么一个人。我发现,我竟然可以是这么一个人!在这个瞬间,我误打误撞的发现了我身体里另一个我的存在。这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在往后漫长的岁月中,我不得不与这个罪该万死的我相处。就算再也不情愿也无计可施,因为,他们出自于同一个身体啊。

这是我活了二十年,最令我自己心碎的一个时刻。

“我可以证明天佑是无辜的。”

来人的声音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气贯苍穹。我与其他人的脖颈不得不被强扭着转了过去。

我睁大双眼看见那扇巴洛克风格的大门“扑”地一下敞开,光线涌进来,我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怀疑电影里的情节会不会在这儿上演,在对错颠倒、万物混沌之时,九天之上的神灵降临于此,审判这世间所有的罪人。

包括我在内。

走进来的当然不是天神,而是香绽。她高昂着头,一步一步的走进来。天人之姿,这个存于我脑中原本印象模糊的汉语词汇,一下子变得无比鲜活起来。

香绽像只骄傲的孔雀,千娇百媚的走到我们跟前。她笑得简直可以称得上放浪形骸,举手投足间,却是冷光四射——分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这几乎称得上对照鲜明的色彩竟然就这么活生生的出现在了同一个人身上,且水乳交融。我看得出,这最最强烈的冲突所映射出的万丈光芒扼住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呼吸。太可怕了,这个女人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罪人并没因此乱了阵脚,沉着的发问,“你拿什么来证明?”

香绽停下来,二话不说,向前一步,屈膝跪倒在满地的玻璃渣上,跪倒在天佑温热的鲜血上。她腰脊挺得笔直,笑得轻松惬意,眸子里却闪着斩钉截铁决绝的光。

她跪着,一点儿都不卑微。我们站着,一个个都无地自容。

香绽笑吟吟的环顾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领头的身上,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每一个字落在我们耳中,都有雷霆的回响。

她说,“拿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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