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

灼目的红从香绽的膝盖下淌出,到最后又变成一张网,囚住了我的眼。

那一刻,我对自己说,认了吧。

对,我认了,我承认了自己的平庸与卑劣,承认了这样的自己并没有资格获得像香绽她那样美的庄严的闪闪发光的人生——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她,她比你了不起太多了。

那一瞬间,我茅塞顿开,眼眶里噙着晶莹的泪花,走上前去把香绽搀扶起来。在她仓惶转过头流露出的满脸意外中,我给了她一个最最真心诚意的微笑。

8.0

他们最后还是放走了天佑。在这场波诡云谲的事件里,真相如何,对我而言并不重要。天佑准备离开上海,回到他的故乡。离别前晚,我搭了三站路的公交去到了一个保证没有任何人能找到我的网吧,呆了一夜。

翌日回来时,天佑床铺与行李已经不在了。其他人对我在送别中的缺席,绝口不提。

往后的日子里,香绽依然活得花枝招展。只是她把钟爱的黑丝袜换下,尝试穿起她从前一直不屑一顾的牛仔裤。每次看见她向她的姊妹自嘲嫌弃自己时,我想告诉她,她现在这样也很美,可是一直没有勇气。

某夜店子打烊,我一如往常清理台面上的残羹。香绽没有像往日一样急急离开,像条懒洋洋的蛇窝在柔软的沙发里,双眼无神的盯着前面看。

她只是喝多了吧,我这样想。

可是在我收拾到一半的时候,香绽没有经过任何铺垫,就那么直截了当的对我说,“那天他等了你很久。”

我忙碌的姿势稍微停了一下,只觉一时间万箭穿心。

“傻瓜,别哭啊。”香绽被突然从我眼眶跳出的眼珠吓了一跳,她不知所措的从沙发上翘起身子,连忙掏出两张纸巾递过来。等我缓过一阵,她忽然间像想到了一件值得令人振奋的事情。于是,香绽整个人仿佛重新活了过来,顷刻间醉意全无,双眼发光,迫不及待的拉过我的手,“不如以后我们一起去天佑的老家看他,好不好?”

她脸上流露出的那种微妙的笑意,像是在哄我开心。又像是在哄她自己。

我点了点头。香绽还嫌不够,像个小孩似的非要伸出小拇指与我拉钩。最后,香绽歪着头冲我粲然一笑,“那么就这样说定了啊!”

然后,我知道,那天她只是为了等我而刻意装醉。

但之后的日子里,香绽再也没有与我说过一句话。

香绽还是走了。她离开的那个清晨,天气晴朗。大家纷纷前去与她送行。我没有下去,只是站着二楼的窗前默默注视着这一切。香绽当天美极了,笑盈盈的与每一位同事拥抱后,她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朝马路方向走去。可是,香绽没走两步就停了下来,若有所思的回头向宿舍大楼张望,应该是在思考有没行李落下了。

我见香绽的视线飘过来,趁机把手臂探出窗外,重重朝她挥了挥。即便香绽瞬间就别过头去,心无旁骛的与别人攀谈起来。但我敢肯定,她一定看到了。

因此,之后的步子,她才走的那么的轻盈而从容,如释重负。

9.0

二十岁那年,我坐了两小时的飞机与五小时长途汽车来到了北方的一座小城。

天佑来车站接我,帮我接过重重的伴手礼。

我是在很偶然的机会下才重新寻回天佑的联系方式。

天佑没怎么变,依然是我记忆里温润如玉的少年,可能是这几年呆在严寒小镇的缘故,他的眉目显得比以前苍白了些。

真正令我感到意外与惊喜的是,陪伴天佑而来的竟然是香绽。那天的她素脸朝天,面部的轮廓圆润了许多,不再是当初极具侵略性的烈焰玫瑰。见我愣了愣,香绽上前笑盈盈的握住我的手,默契的与天佑相视一眼,告诉我,他们去年结婚了 。

我抓过香绽的手放进我手心,心底是说不清的感动,“你脸上的笑容简直一点儿都没变,真好!”

晚上我们去了间小饭馆吃饭,谈天说地,什么都聊,却绝口不提过去。那场聚会的结尾,我们三个都喝得醉醺醺的。天佑去付账时,我凑到香绽耳边,满嘴酒气的小声说了一句,“我没有失约。”

香绽当时微闭着双眼,像个不倒翁似地坐在椅上摇摇晃晃,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听见。

我知道,她只是装作若无其事。

因为在说完这句话后,我重新别过头去,不小心用眼角余光捕捉到这样一个画面——香绽仍然歪着头,但她迷蒙而浑浊的眸子被什么东西彻底点亮了,即便那光芒只是转眼即逝,但已经够了。

足够令我鼓起勇气填充这场叙述中我忽略,甚至刻意隐瞒的细节。

其实,天佑在离开上海的半年后有找过我。可是那时的我一头栽进了迄今令我提起仍感不耻纸醉金迷的世界当中。我委婉向他表达,希望他忘掉我,开始新的人生。结果他当真那么体贴的从我世界消失的一干二净。

那时,我自以为我成全了他,因为我觉得像天佑这么好的男生,应该值得上更美满幸福的人生。

可是,我明明知道,天佑竭尽所能的想去做一个好人,无非是害怕辜负别人的期待。他从不计较任何的得失,活得云淡风轻,慷慨大方。事实上,他才是最脆弱最敏感的那一个人。

End

第二天,天佑与香绽到车站为我送行。

趁天佑去买水的空隙,香绽问了我一个问题。我坦诚地给出答案。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轻轻的吻了吻我的额头。

天佑问我俩偷偷摸摸的在干什么。

我与香绽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默契道,“秘密!”

上路了,他们隔着车窗向我挥手。

我坐在车里,同样用力朝他们挥舞着手臂。

再见了,天佑。再见了,香绽。

我终于有勇气跟他们,跟十五岁的自己做真正的告别——

来日幼稚少年,云上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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