濡沫

0015

文/童童小鬼

1.0

这孩子活不过十八岁。这是算命的瞎眼老先生说的。泊人知道对方口中的“这孩子”指得是自己。那个时候,泊人还很小,小到只知道“活不过十八岁”是一件很糟糕的事——看一眼身旁爷爷脸上的表情就知道。

“对不起。”泊人的愧疚是发自内心的,想一想嘛,别人都行,为啥偏偏就你活不过十八岁。肯定是你的错。

老人却摸着泊人的头安慰他,“这不怪你。”

有泊人之前,爷爷是孤寡老人,靠拾荒为生,泊人也是他从垃圾堆里抱回来的。听爷爷说,泊人襁褓里夹着张纸条,上头字迹娟秀地写着:“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应该是遗弃他的生母写的,老人家没念过书,叫邻居把字条上的话念给他听,当下灵机一动,“泊人倒是个好名字。这做娘的对亲生骨肉撒手不管,总算是肯留下个名讳。”老人紧跟着追问这句话是啥意思。翻译给他听了,老人思酌一番,又哀叹,“哎,都不容易。”

长大了些,略微能体会到个句中的辛酸,泊人也就不忍去责怪遗弃他的亲生父母了。

老人家是在泊人十四岁那年寒冬去世的。爷爷走的那晚,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手抚着泊人冻得通红的面颊,目光歉疚极了,说不出话。泊人知道爷爷快不行了,胡乱抹一把面上的泪,哽咽道,“这不怪您。”

真不怪,十四岁的泊人已经明白,这件事就像日起日落一样,是这片大地上生生不息的永恒。不过伤心是难免的,好在老人家走得很安详。在往后的日子里,可能没法像旁人那样,认为活着是取之不尽的,因而泊人格外珍惜活着的时光。这点短处,竟成了他的热爱生活的筹码——反正只能活到十八岁,只好比旁人活得更用力些,更尽兴些。这样一来,泊人倒是比身边任何人的状态都还要像真实的活着。

爷爷死后,泊人每月领着一百二十块的低保,这是居委会大妈一手帮他操办的。泊人继承了爷爷的衣钵上街拾荒,将废品卖给爷爷生前熟识的收购站。收购站的老板娘总会特别关照他,八角钱按一块给。泊人住的那间不到二十平米狭隘小屋,房东也免了他半年的租金。泊人做事非常勤快,日子不仅过得去,还有结余。

对于这些帮过自己的人,泊人特别感激,这感激是发自肺腑的,反倒说不出来,只好沉在心底,天长日久,也化成了一股浑厚有力的力量,特别的莽撞,特别的无所畏惧。这股力量体主要体现在泊人乐于助人的这一方面。

就好比有次,有位老翁驮着一堆红薯去卖,三轮车骑到一间初中门口,翻了,车上小山高的红薯立刻蹦蹦跳跳滚落一地。

祸不单行的是,刚好碰上这所初中放学。学生们从校门口蜂拥而出,看得出并不是真稀罕那几块钱一斤的红薯。大多是觉得好玩,你捡一个,我捡一个。像一场竞赛,谁都不甘落于人后,冲过去把红薯往怀里揣,比谁捡得快,比谁捡得多。

老翁硬是懵在了原地。泊人当时也只是路过,本想先去搀扶老人家,眼见这情形简直要一发不可收拾了,二话不说大步冲过去,随手扯住其中一人的袖子,“快住手,你们这是做贼!”

泊人实在是太替老翁着急了,说话有欠考虑,手臂又太用力,差点把人家拽倒。都是十三四岁的小伙子,叛逆的很,本来一时兴起,平白无故就被当贼了,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为了争回面子,也为了表示自己不稀罕那玩意,干脆把怀里的红薯卯足了力一股脑朝泊人劈头盖脸砸过去,“还给你,捡破烂的!”

红薯一下子摔在地上,砸得稀巴烂。与那学生一路的几个立刻有样学样,同仇敌忾地拿起红薯就砸,“还给你!”

慌乱中,泊人只好像足球守门员那样张开手臂去接接踵而至的红薯,接不中也不要紧,只要能用身体护住,缓冲一下红薯急速跌坠的力道,这样一来,就算落在地上顶多磨破点皮,不至于粉身碎骨。

泊人左一摆右一摆地跑,跌了好几次,狼狈极了。这无疑撩起了中学生恶作剧般的兴致,更多的人在笑声参与了进来,毫不心慈手软,都想看他能撑到几时。

又跌在地上,吸了一大口灰。实在是没力气,手强撑着都站不起来。伯人眨了眨眼睛,只觉眼皮上湿漉漉的,伸手一抹,是血。这不打紧,你瞧,那散落一地的红薯,全都是血汗钱。

奇迹是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发生的——

“你们这群小兔崽子都他妈给我住手!”一声非常严厉的呵斥。泊人并没瞧见喊话的是什么人。他听到缤纷踏至的脚步声,知道陡然间来了很多人。然后,有只强有力的臂膀将他扶了起来。再然后,那群人又毫无预兆地消失了,连一个值得让人回味的背影都没留下。

他们是谁呢?泊人不知道。他们急匆匆来,又急匆匆走。看得出并不愿意让人知道他们在那样一个黄昏出手仗义相助。这件事后来有上报,引发过不小的舆论,泊人其实见到过那天帮忙的其中一个小伙子,于是带记者去认。对方却失口否认:“你一定认错人了。”

泊人坚信自己没有认错,结果把局面闹得不欢而散。事后,记者安慰泊人,可能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一开始,他与其他人只是冷眼旁观吧。

也许是对的。

泊人心中难免失落,说到底还是欢喜的,他痴痴地在心底笑着对自己说:你瞧吧,你不是孤军奋战,这世上总还是有人站在你这边的。

2.0

泊人遇见茶花那天,再过四个月就整整满十八岁了。当时茶花和好几个姊妹围在一小摊前买手机壳,并没注意自己已经被扒手盯上了。

那扒手装作不经意地飘至茶花身后,指间挟着一抹银光,就那么忽明忽暗地一闪,女孩的挎包如老母鸡下蛋那样,无声无息地生出黑色皮夹子。泊人站在暗处,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当机立断将手中挑废纸皮的担子“啪”地声摔到地上,想也没想就一头撞了过去。

茶花还在讨价还价,听见吵闹声,一回头却见身后已经有人打起来了。泊人和那扒手滚在地上纠打成了一团,双双灰头土脸的,原先替扒手放哨的同伙也三三两两从人群中窜出来,加入战局。

这条街原本就是江城最最鱼龙混杂之地,聚众斗殴这事并不稀奇。周围的路人驻足看着,并没人有要插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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