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也看不到,夜幕的反面
文/尹澈水
典藏:人总会老。老得记不清家在哪儿,老得站不起来。可是总不会忘记所爱的人。
所有东西都不能与时光匹敌。甚至是小小的反抗与较量,都会被那种永恒的东西所嗤笑。
轮椅上的老妇人鬓角白发扎眼,乐呵呵地跟我不住地说话。
我坐在她旁边的台阶上,说不清楚该难过还是该快乐。
小区空地上搭着一架老式的放映机,一块大白布的四个角被束得皱皱巴巴。一周前,保安室前的小黑板上就写清楚了,今天要放映一场露天电影。
小孩子们在稀稀拉拉的人群中追逐打闹着。
路过的年轻姑娘在跟同伴讨论最近热映的大手笔投资电影,嬉笑一阵后离开了。
现在的人,如何让他们在这蚊虫叮咬的空地看一场连画面清晰都不能保障的露天电影呢。如果没有身边这个老人,我也宁愿窝在自家沙发上看电视的吧。
放映机缓缓转动。银幕被微风牵牵扯扯,男主角的脸看起来滑稽异常。
我垂下眼皮,握住老人枯瘦的手掌,慢慢抚摸。
“墨方,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看电影了么?都怪奶奶没本事,不能带你去电影院。现在可好了,还是你小时候的样子,这打鬼子的电影,多带劲……”老妇人的嘴巴里没剩了几颗牙齿,使劲地握我的手。
我用力地仰头,频频眨眼。眼底的热流几乎不能抑制。
人总会老。老得记不清家在哪,老得站不起来。可是总不会忘记所爱的人。
徐墨方,你在这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呢?
我似乎也要老了。
因为我已经看不见,那夜幕的反面了。
【一】
修车行在炎热的夏天完全就是个大蒸笼。
我仰面躺在汽车底盘下,手里的各色工具不停。这辆桑塔纳2000早就该送进垃圾场被巨大的机器一截两半尘归尘土归土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车主人牛胖子对它的感情看起来都要胜过他那个臃肿的妻子。光我修它就修了四五次了。各色零件几乎都换了一遍,发动机行驶起来的轰鸣简直就像一列破绿皮火车。
要不是这小城交警管理不严,这早已停产也过了使用期限的车断然会命陨废品站。
费力地退出来,我灰头土脸地拍拍戴着白色劳保手套的油腻腻的手。
牛胖子讪讪地凑上来,“小宁姐,我这爱驹还有救吗?”
我抹掉鼻子上细细的汗珠,“你试着开一次,开出去一百米不哼唧它还就能活,要不然天王老子来修也不行了。真不知道你有什么怪癖,你要非喜欢这模样,弄辆别的车来我给你改改也成,你说现在这车除了皮以外哪样还是它原来的东西?你在我这花的钱够买它仨。下回再来我这,就是说破大天我也不给你修了……”
牛胖子使劲点头,坐上驾驶座小心翼翼地拧钥匙。
排气筒咕噜咕噜地喷出一股黑烟,车子缓缓地驶离车行,在店面前的街道上如同一只不堪重负的蜗牛,开到尽头又颤颤巍巍掉头回来。牛胖子脸上冒着油汗,笑得满脸是牙,“哎呦小宁姐您简直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我也没什么能孝敬您的,除了这修车钱,下回一定请您吃饭,您一定赏脸啊。对了到时候把小墨哥叫上,我也好久没见他了。他那孙子有福气总是自个儿享用了……”他把三张毛爷爷按进我手里,就开着
车绝尘而去。
手上沾了黑乎乎的机油,只有用汽油揉搓一番才能弄干净。红色的塑料盆里盛了清凉的水,手一伸进去,立刻漂起一层油花。我低头看自己的手。关节很大的手指几乎不像个女的,指甲缝里有总也洗不干净的机油。烫成大波浪的头发扎成马尾,因为天气的炎热都打缕儿地贴在头皮上。
对着红红绿绿的午饭却提不起食欲。
虽然徐墨方早就告诉我,他的工作很忙,不要常常打电话给他。可是上次跟他联系已经是一周前的事了。
电话通着,只是没有人来接。
那边突然传来低沉的男声,“宁缌,我现在很忙。”
明明我还什么都没有说。我飞快地垂下眼帘,调整呼吸,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很开心,“我并没有别的事情,只是跟你说一声,你家和我家的生意这几天都挺好的,刚才牛胖子还来修他那辆破车了呢。奶奶我常常去陪她,她的身体状态还不错。你爸爸妈妈都很想你,而且也常常夸你很有出息去了大城市……”
完全词不达意。我懊恼地扯着自己的头发。
“一切都麻烦你了。回去我会补偿你的。”徐墨方低声说着。
“说什么补偿不补偿的,我们的关系根本用不着说这些话啊。”胸口承载着爱情的位置微微觉得空洞,仍是张着嘴固执地表达着。
“我到这里没有多久。宁缌,你应该知道这个世界所有的东西都必须努力付出,才可能得到回报。这就是生存法则。这里跟家,相差太多了。所以我必须很努力才能站着,而不是跪着。”电话那边很嘈杂,“宁缌,祝我们顺利。”
长久的忙音。我怔怔地再说不出一句话。
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到时候,我们结婚吧。
像这样任性的话,我什么时候才能痛快地说出来呢?
【二】
每座城市总有它独有的模样,夜晚虽然都是万家灯火,可却上演着不同的悲欢与离合。
最初搬到H城的时候我也不过才八岁,跟随父母从小县城来到这讨生活。那个时候一切还都圆满,生活也不像如今这般艰难。父母借了钱,开了一家小小的修车兼洗车行。
小学二年级的某一天,就被一个面色不善的孩子拦在回家的路上。
即使没有说过话,也认得他就是旁边店铺的男孩子,与我年龄相仿。
“你们,滚出去!你和你的爸爸妈妈,不许呆在这里!”他用尽力气冲我吼着,小脸憋得通红,“都是因为你们,我们家的生意都不好了!你们滚出去!”
说来也觉得有趣。大字不认得几个的我,居然也知道电机修理跟汽车修理的不同。虽然都是油腻的粗活,但毕竟修理的东西体积和原理也不一样。我也憋红了脸,再用力地吼回去,“你是个傻蛋!你家生意不好完全是因为你蠢!电机跟汽车根本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