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心
第二天早上,宫中就传出了白陶剜舌的消息。谁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致使白陶切掉了自己的舌头。召空放出风声,说这是跟十四弟有勾连的八王子干的,有一些消息灵通的人在我的御翔宫外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被侍卫轰走了。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白陶这辈子都不能当皇帝,黎国不需要一个断舌的皇帝。
显然,白陶会因此怨恨我一辈子,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宫廷之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如果他还能想起被他一刀捅死的十四弟,他肯定能体会我现在的心情。这天中午,召空在书房给我讲解佛理,有人送了一份礼物进来,召空打开盒子,两只手哆嗦一下,盒子里掉出来的,居然是白陶的那半截舌头。召空脸色苍白不敢上前,我镇定地用纸将舌头包起来,放回盒子里,吩咐守卫说,丢给后院的狗,喂它吃了。我兀自笑着,觉得白陶这最后一次的报复是如此无力,别说是他的舌头,他现在就是亲自来割我的舌头,我都不会怕,他实在没有任何资本和实力来与我抗争了。
这天夜里,御翔宫外传来了呜咽的风鸣,像是我在史料上读过的祭天之后宫中常有的亡魂之歌。我闭上眼睛,想象着白陶剜断自己舌头时憎恨的表情和不甘的内心,想象着日后我成为君王会拿他第一个开刀杀鸡儆猴以令群臣,心里便有了一种荒凉的感觉。脑海中一些泛白的碎片像海边的贝壳一样被冲刷上来,我想起了小时候,那些日子里,阳光明媚,我和哥哥弟弟们在一起玩耍,在宫廷的湖水中畅游,在御花园的秋千架上荡秋千,在巨大的果树上攀爬,那时候我们是如此纯真不带邪气,而转瞬之间,我们便要自相残杀。我在迷梦中痛苦得不能自已,那一刻,我又听见了父皇寝宫中传来的低声暗笑。
02
祭天大典这天,十八王子的骤疯搅乱了整场仪式,也由此结束了长达六年的皇权之争。因为父皇行动不便,祭天大典自他六十岁后就不再去渡萧山举行,只在月千宫外走一下简单的过场。月千宫是黎国的第一大宫,是根据我们族群神话记载而仿造的天宫,可以容纳上千王臣,历经四代君王才修建完成。我和其他王子分坐在月千宫的主道两侧,面对着这次祭典专设的巨大熔炉。那是一个鼎状的炉器,熔炉下铺着上万朵蓝白相间的花朵,炉口冒散着弯曲的雾气。从我这里看去,那只炉器更像一只巨大的蛤蟆,在它身后是祖上数十位君王的灵位,还有族群供奉的各类神明。
宫门外传来了古老的号角声,威武的踏步声紧凑响起,几百个身着盔甲的士兵跟在父皇身后,一步一步踏过月千宫外的石板路,手持长矛护送父皇来到宫门口。父皇苍老的脸上还有些玩闹的意味,七十岁的身躯懒洋洋地往前挪移,跟在他身后的是祭祀官和几个身着华服的太监,他们看上去比父皇更庄重、严肃。主道两旁的王子纷纷起立,目送父皇走到熔炉前。父皇高举起手中写满祭祀长文的白绫,当祭祀官准备接过白绫唱念祭文时,父皇做了一个厌烦的手势,“不念了,不念了。”说完,就当着几十个王子和上百王臣的面将白绫投入到熔炉中。一股青烟从炉中冒出来,大家一言不发地看着父皇。
父皇在龙椅上坐下来,身体塌陷如沙。祭祀官宣布各个王子上前祭血,每个王子都要将手指割破,滴一滴血到熔炉之中,以示同宗同源和对先祖的敬畏。祭祀官高亮的声音穿透了月千宫,熔炉之下的蓝白碎花也随之摆动。就在这时候,十八王子白震忽然从座位上跳起来,跑到月千宫中心手舞足蹈。他像一只跳蚤当着所有人的面呜呜啦啦不知道唱着什么开始扭腰抖肩,坐在两旁的王臣都愣住了,而王子们则发出了哈哈大笑。白震全然不觉,继续表演,一会儿拿起长案上的祭祀白果往宫外丢,一会儿又准备去抢身后武士们的佩剑。父皇起初跟着王子们一起嘲笑他疯癫的举动,随即又龙颜大怒,喝令武士将他拉下去。这时,白震做了一个绝对的堪称千古奇闻再没有比这更大逆不道的事,他摇晃着屁股将裤带松开,露出半张白臀,冲父皇放了一个响当当的臭屁。整个月千宫都震惊了,尽管一些王子看到之后捂住嘴发出窃笑,但他们心里明白,白震死定了。
“拉下去!给我拉下去!”父皇第一次如此愤怒地拍打龙椅。白震被武士们带走时,嘴里还哼唱着断断续续的歌谣。他是真的疯了。怒目圆睁的父皇气喘吁吁,他看着自己的孩子在最神圣的祭天大典上在列位先祖面前放屁,此刻的心情可想而知。
不得不说,在争夺皇位这件事上,就算一个王子再是聪颖过人,他也还是需要那么一点点运气。白震疯掉之后,十二王子白窟偷偷在白震身边安插人手并给他下了慢性致疯毒药的消息不胫而走,白窟也因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的计划实际上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可以铲除十八王子白震,但他没想到白震会在祭祀大典的当天疯掉。一向冷眼旁观的父皇无法再置之不理。这六年来,他一个又一个儿子相继死去,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那个月十五,父皇将王子和重臣全部召集到了鸾心殿中。经过鸾心殿外的矮墙时,我看到墙面上一朵朵的暖黄色碎花开了,只是那里面散发出一股幽靡的死人味,像是吸收了死去王子的精魂。我和兄弟们来到鸾心殿,几位重臣脸上是暗沉的光泽。父皇躺在龙椅上,目光从王子们的脸上一一扫过,喉咙里陡然发出凄凉的哭腔,他苦吟似的说:“为了一个帝位,就为了一个帝位,我生了六十九个儿子,竟然死掉了三分之一,你们别争了,也不用再争了。”父皇艰难地站起来,从龙枕之下拿出了遗诏,递给身边的大将军龙阳,“遗诏我已经写好了,龙阳会派人日夜看护遗诏,你们谁想动歪脑筋就等着被处死吧。另外,以后谁再毒害自己的兄弟姐妹,他的下场就会跟白窟一样,被流放到关外,当一辈子奴隶。”父皇嘴角隐隐浮起一丝悲凉的笑意,“总之,你们从今以后不许再争了。”
我在南书房读了一下午的史料,希望可以平复心绪,但是没起到半点作用。黄昏,我来到御翔宫后的宫城上,听见远处大风飞扬下的猎猎旗响,觉得有一道道沉闷的鼓声敲击着我的心脏。没多久,召空走上城墙,问我为什么不高兴。我说:“召空,你觉得父皇会把皇位交给谁?”召空看着天光云影,说:“现在的王子里,最有可能继承王位的就是你和三王子白鸣,还有十王子白翔,我想下一任国君,就在你们三人之中吧。”
“白鸣,白翔。”我喃喃地念着这两个名字,然后问召空,“这六年来,为了皇位,一共死了多少人?”召空想了想,回答我说:“只算王子大臣,少说也有上百人吧。”我摇摇头,为了一把龙椅,交出了上百人的性命。召空笑着说:“因为那不仅仅是一把龙椅。”的确,我也跟着笑起来,“好了,不说这些了,我累了,我要出城走走,你们谁也不要跟着我。”召空脸色立马一沉,“现在这种时候不适合单独出行吧?”我摆摆手,“没事,我一人就够了。”
天已经黑了,我穿着一身锦衣在蝶澜城中闲逛,像个庶民一样走街串巷观望人山人海的夜市。作为黎国国都,蝶澜城的夜市异常热闹。我沿着一条灯火流转的长街往前走,沿路是叫卖各种糕点水果和生活器皿的摊贩,集中在一条挂着各式纸灯笼的街道上无数夜间小吃用刺鼻的油炸香味吸引路人,一些捏糖人编蚂蚱的手工匠人推车前聚集着兴高采烈的孩子,胭脂铺外则多是挑选饰物和脂粉的姑娘。走过一条条拥闹的长街,我听见前面传来人潮的喝彩声,一个踩着高跷的男子正对着天空吹火,那是杂耍班,蝶澜城中随处可见。我想上去看看,经过一个挂有各种面具的竹架时忽然撞上一个人。
我匆忙回头,那个女孩子脸上面具的线绳断了,面具也随之脱落。她抓住面具,羞怯地用手挡住半张脸,另外半张脸在缥缈的灯火中婉转出流岚般的光华。我们看着对方愣了一下,这时,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微微一笑,转身小跑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