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心

“你是要我陷害王子白鸣？”

“不错。”我说，“将军有一炷香的时间考虑。”

我和龙阳将军穿过一扇扇雕花门来到父皇下榻的禅房，父皇横躺在火炉边，一脸闲适地读着一本佛经。我和龙阳将军拜见完毕，父皇瞟我们一眼，伸了伸腰身，问我怎么上山来了，这么晚还有什么事。我说：“禀告父皇，龙阳将军说自己手中有重要的信函要交给父皇，但身为武将而非文臣，害怕拿捏失当有涉政之嫌，于是连夜派人找儿臣上山来参谋这件事。”“什么事这么急？要半夜三更惊动你？”父皇的目光从我脸上转落到龙阳那里。龙阳单膝而跪，说：“微臣手上截获了一封密函，是王子白鸣为谋乱一事拉拢兵部要员而写，微臣反复思量，深知此事关系重大，社稷安危，不敢怠慢，所以请来七王子参谋，现在就将此信交给皇上。”父皇直坐起来，拆开信浏览一遍，盯着龙阳，问：“这信真的是白鸣写给你的？”

龙阳抬脸看着父皇，唇齿惊寒地说：“是！”

“放屁！”父皇怒不可遏，“你好好看看这信上写的是什么！”

龙阳拾起父皇丢在地上的信，那上面不过是我随便找人摘抄的一段诗词。龙阳惊惶地抬起脸来看我，我无辜地一笑，说：“父皇，这一切都是儿臣的错，怪不了龙阳将军，这封所谓的密信，是我威胁龙阳将军交给你的。”龙阳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像一个哑巴呆跪在地上。我说：“父皇，事情是这样的，这几个月来，我发现白鸣、白翔两位王子和龙阳将军频繁来往过从甚密，龙阳将军统帅三军手握兵权，两位王子和他私下来往不能不使人怀疑其中的目的，所以我一直暗中追踪龙阳将军和两位王子的通信，并从中截获了十三封密信，今天夜里，我带着十三封密信上山，然后给了龙阳将军一封假信，告诉龙阳将军，如果你想保住性命，就把这封信呈交父皇，说这是白鸣的谋乱信，那么我会烧毁那十三封密信，这是你唯一的脱身之法。没想到龙阳将军闻后色变，立即答应了我，所以才有刚才那场闹剧，那封假信只是我找人随手摘抄的诗词，龙阳将军连看也不看就上呈父皇，可见保命心切。这么说来，他和白鸣、白翔之间，的确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编造这些话时，龙阳一言不发，他不敢说，也无法反驳。

父皇看着地上的龙阳，问我：“那你截获的那十三封密信呢？”

我笑了笑，说：“儿臣并没有截获什么密信，都是儿臣骗龙阳将军的，如果不是做贼心虚，龙阳将军为什么要冒险呈上那封信呢？”

雪停之后，我在御翔宫听说了白鸣白翔被赐死的消息。父皇给了他们一人一条七尺白绫，让他们在自己寝宫中了结性命。作为父皇最信得过的人，龙阳将军并没有遭受凌迟之刑，而是卸甲归田，回到了他的老家做一个庶民。那天，我和召空在宫城上看着龙阳将军远去的背影，我说：“黎国少了龙阳这样的人，其实是一个天大的损失。”召空提着酒壶，脸上泛起一层酡红，他哈着手，说：“龙阳可以有千千万个，可是君王只能有一个，现在能威胁你的人都已经死了，白幽，我看我也能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我笑，说：“召空，你这一手实在是太厉害了，无中生有，一箭三雕，我以后要防着你，要是有一天，你把我也算计了怎么办？”召空哈哈大笑，走下城头，他说：“白幽，那你就趁早杀了我吧。”

05

再次梦见李夫人和白陶那一夜，我从梦中惊醒后跳下床拔剑，一剑砍在了雕花木床上。素婉被我吓出一身冷汗，她大叫我的名字，扑上来夺掉我手中的剑。我扑倒在素婉怀中，像个孩子一样挤出几滴眼泪，我说素婉，他们来找我了，他们迟早要来找我。素婉将我紧紧搂住，帮我控制呼吸，一下一下抚摸我的凌乱的头发，她说：“白幽，不要怕，不要怕。”我坐在床上不停地颤抖，素婉倒了一杯水给我，她看着我问：“你到底梦见谁了？”“李夫人，还有白陶，也许还有白鸣和白翔，他们脖子上都缠着一条白绫，脸色铁青，他们要向我索命。”素婉握住我的手，“我去给你熬些沉香羹吧，你这样下去会把身体拖垮的。”

连着好几天夜里，我只有喝了素婉给我熬的沉香羹才能勉强入睡。我向素婉讲述了李夫人还有白陶的事，素婉听后一言不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我。我捂着被汗水浸湿的脸，知道素婉对此无能为力，宫廷之争本来就是如此，为了成为万人之上的黎王，只能踩着别人的尸骨才能到达皇城之巅。素婉哀伤地看着我，我说：“素婉，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很残忍的人？也许我除掉白陶时可以不用去剜他的舌头，也许我可以想出更好的办法，不必置白鸣、白翔于死地。”我将被素婉抓住的手翻过来，“你知道吗？每天夜里，我都看见自己的手上浸满了鲜血，每天起床，我都能闻到上面腥浊的味道。”素婉抿住嘴唇，“我虽然没办法体会你的痛苦，但是我在阅读史书时，也承想过那些杀害自己兄弟的君王是如何度过余生的。白幽，如果你想成为一国之主，就必须忍受这些，我不能说你残忍到轻视了别人的性命，反过来想，如果你不杀别人，别人会如何呢？我是一个女人，没办法帮你出谋划策，也不知道能用什么方法让你问心无愧地当上黎国君王，我想我只能让你感到快乐一点，抚平你心里的阴影，明天我们去踏雪吧，玉倩宫外面有很厚的雪，你现在应该好好静一下心。”

玉倩宫外的冬花开了，开成一片妖冶的红。第二天早上，我和素婉穿着厚厚的袍衣来到宫外堆雪人。在我记忆中，我只在很小的时候堆过雪人，那时候我母亲还在，还未因一种吐血的肺部疾病死去。一到冬天，母亲就会牵着我出来堆雪人。我站在一树冬花下，看着素婉像个孩子一样将雪球滚起来，她抓起一把雪朝我丢来，我敏捷地避开，然后追过去抱住她。素婉在我的怀里像一个精灵尖声大笑，她的笑声感染了我，令我也感到无比愉快。我抓紧素婉的手，感到一种温暖的浸润。

晚上，我和素婉带着几个宫女到御花园的渡忧桥边摆了一个烤肉炉。烤肉是我们族群的传统食物，用上好的野兽鲜肉烤制，吃起来香嫩可口。我们在雪夜下轮流唱歌，对着月光吟诗做对。每次我唱歌，素婉都会用饱含深情的目光看着我，那目光极具穿透的力量，像是夏日里清凉的微风迎面扑来，我感觉周身细碎的雪花一点一点飘落在我的心里，冰封了那些不可原谅的阴暗。为了让我感到高兴，素婉还将她在民间学会的很多游戏教给我，我像一个愚蠢的学徒无法领会游戏决胜的奥妙但却笑得格外开怀。回到御翔宫，那一夜我没再做噩梦，素婉和我的欢笑声一直回荡在我的耳边，直到第二天阳光穿落抵达屋中。

我曾在史书上看过前朝皇帝宠幸一个妃子的故事，历经千般劫难也痴心不改。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拥有三千佳丽的君王要把一辈子的精力放在一个女人身上，甚至不惜丢掉王位。素婉陪伴在我身边让我静心宁神时，我知道原来六宫粉黛中并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住进一个君王的内心。能拥有一个像素婉这种女子的君王，本身也是幸运的。那天，素婉在御花园摘了很多芳香怡人的花朵回来插在瓶中，说可以帮我醒脑清神。我看着素婉的背影，竟然流下了眼泪。素婉惊讶地问我怎么了，我走上去抱住她，说：“谢谢你，素婉，真的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永远无法从内心幽闭的洞窟中走出来，那些日夜追赶我的魂魄，可能将把我困死在一个个噩梦之中。”素婉抚摸我的脸，“傻瓜，那你也不用哭呀。”我叹了一口气，说：“我只是想，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做一个庶民会更快乐些。”素婉眨着眼睛问：“怎么又这么想？”我抱住素婉，告诉她，这些日子以来，我很开心，但是这样的生活终究是要消逝的，我还是七王子，还是要成为黎国之君，不能每天都过这样的生活。素婉说：“那只要你想过这样的生活，你就告诉我，我一定会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