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心

那些天,御翔宫的檐牙上时常有飞鸟停落,它们在风铃声中起舞,直到黄昏才肯离开。我和素婉在院中下棋,听着鸟儿们的叫声,我总是有些心不在焉。宫里已经很久没出什么大事了,拿召空的话来说,越是安静,就越是让人不放心。白鸣、白翔死后,一些见风使舵的王公贵族开始想尽办法讨好我,每天都有人差送礼物过来,往日暗中帮我谋划的王臣现在羽翼渐丰开始各自为阵都盘算着我登基之后的事。如今谁再想打我的主意没那么简单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在遗诏颁布之前,我总觉得还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这天中午,太阳大了起来,树上的积雪开始融化,召空来到御翔宫邀我密谈。我让素婉离开,关上门窗后,召空拿出一个礼盒,我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个断头泥人,泥人的身上,刻着召空的名字。

“你还记得这种泥人吧?”召空问我。我拿起泥人看了看,“这到底是谁送的?”召空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派了很多人去查,都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不过这种东西宫中流传得多了,只要没有具体的威胁,也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怎么样,你最近还在做噩梦吗?”我说:“有素婉陪着我,感觉好多了。”召空朝门外看了看,“如果你做了皇帝,真想封素婉为后?”我沉默片刻,“应该是吧,我很爱她。”召空低下头,“那可有点麻烦了,炽州的庆王白旷现在地广物博统霸三州,你也知道他的势力,如果你娶他的女儿为妻却不封后,他肯定不干,如果你不娶他的女儿,登基之后,怕是有一场好仗要打,那可不像你打雪仗那么容易。”我清楚召空的意思,说:“先不说这些,现在能不能当皇帝还说不定呢。”

我没想到父皇会召见我。

去父皇寝宫的路上,稗孤星一直闪烁不停。我听见深宫夜风,看着稗孤星冷锐的清光,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父皇的贴身太监莲公公走在前面,手持宫灯,那盏宫灯在幽鸣之风中犹如一盏招魂灯那样阴冷。我问莲公公,父皇深夜召见我,到底有什么事。莲公公回头对我笑了笑,“皇上他老人家的心思,我们做奴才的哪儿知道,不过想必七王子也能猜个七八分,如今皇帝龙体欠安,遗诏也已经写好了,说句当奴才不该说的话,总还有些放心不下的事要交代,宫中的风吹草动我们当奴才的看在眼里,多少也知道一些,现在不召见别人,偏偏召见七王子,您该比我们清楚。”说完,莲公公抿嘴一笑,有些狐媚。看着他的背影,我想,如果我当了皇帝,一定不会宠幸哪个太监,他们看上去让人恶心。

来到父皇寝宫,莲公公关上门就走了。我朝父皇的卧榻走去,父皇手上抓着一本书,人已经微睡,来到父皇身边,他手中的书啪的一声掉落在地。我走上去,轻声唤他,“父皇,父皇。”老皇帝突然睁开双眼,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满脸奸猾的笑容。我未曾看过父皇露出这样的笑容,想挣脱他的手,父皇却用一股极为野蛮的气力牢牢抓住我,将我拉到面前,露出一排干黄的牙齿,“白幽,你知道我让你来做什么吗?”我感到一丝惶恐,“儿臣不知。”他轻轻松开我,仰躺在卧榻上对我轻蔑地一笑,“白幽,皇权之争现今已经彻底画上了句号,你知道吗,你是最大的赢家。”我为父皇说出这样的话感到奇怪,他继续说:“但你知道吗,你们为了我这把龙椅争来争去,这些年你们的所作所为,我都一一看在眼里的,看了这么多年,我认真计算了一下,这几年来,王子之中,数你毒害的兄弟最多。”我连忙跪下,不看父皇的眼睛。他呵呵一笑,抚摸自己枯瘦的手背,“这也没什么,哪一个皇帝不是吸着别人的血坐上龙椅的,今天我找你来,是想告诉你,你不要以为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我抬脸看父皇,他说:“你以为你设计陷害白鸣、白翔、龙阳将军,我能看不出来吗?苦觉寺那晚,我只是借你的手除掉白鸣、白翔罢了。”说着,父皇从枕下取出一沓密文,丢在我跟前,我看了看,上面竟是白鸣、白翔的谋反密信。父皇一笑,说:“白鸣、白翔早有谋乱之心,既然你先我一步用计陷害,那我正好顺水推舟。至于龙阳将军,白幽,我太清楚你的为人了,你要是当了皇帝,一定会把我的亲信杀个片甲不留,你以为我罢黜龙阳是判他谋乱之罪吗?我早派人在龙阳将军的故乡为他置留了千亩良田,他这是衣锦还乡。不过我看得出来,白幽,你是真狠呐,比我当年狠多了,现在放眼宫城,你是新皇的不二人选,谁也威胁不到你。但我要提醒你,父皇我是老了,但还没有老糊涂,我在位这么多年,一事无成,可这宫里飞出一只苍蝇我都知道,你要是想打我的主意,你的下场会很惨,够了,你别跪了,起来吧。”

我哆哆嗦嗦地起身,老皇帝刚才的话让我浑身胀痛,我没想到算计来算计去,什么也没瞒过他的眼睛,而且一切印证了我的猜测,父皇的确在我们兄弟相争的局势中获取了他人生中最后一丝快乐。我沉着脸看父皇,他让我帮他将桌案上的果盘拿来,然后从上面摘下一颗葡萄,他看着我,让我捧好果盘,说:“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白幽,你听了之后,可千万不要生气。遗诏,还记得遗诏吗?你们兄弟算计来算计去,你害我我害你,但你们怎么也想不到,我在遗诏上写的是谁的名字。”我怔住了,目光平静却内心汹涌地看着父皇,他隐隐一笑,下巴上的皮肉塌陷下来,“我写的是六十王子白默的名字,六十王子,哈哈,有意思吧,我向来讨厌的那个口吃的儿子,你们争来争去,我把皇位传给了他!”

“为、为什么?”我凝视父皇,问。父皇又摘下一颗葡萄放进嘴里,他松弛的脸上洋溢着扭曲的笑容,“白幽,你夜夜读史,每天钻研权谋之术,你看到的永远是一个皇帝如何留名千古,但你没看到那些糟糕的皇帝是如何被史书一笔带过的,你只想着一世英名,所以你跟你的兄弟们一样,永远猜不到我的想法。我承认,我是一个无能的皇帝,未能建立任何功绩,但我不想成为最无能的皇帝,那我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皇位传给一个比我还要无能的人,这是我从一开始就打算好的。”

我手上的果盘顿时摔落,一股热流从我的脚底冲上来,在我身体中咆哮而过。我有一种遭人戏弄的屈辱感,更可怕的是操控这一切的人居然是这么多年来被我们视为废物的老皇帝我的父亲。我本能地朝前扑去,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圆眼怒睁对他吼叫,“你把遗诏改过来,你把遗诏改过来!”他喉咙里发出阴冷的笑声,是一种绝对的密布于全局后的痛快。这时,卧榻后面一个身影站起来,我看到史官凌风谣一脸冷酷地站在我们父子面前,父皇瞥视凌风谣,嘶声哑气地说:“你都看见了吧,七王子白幽于今夜逼父皇更改遗诏,企图弑父,记下记下,都给我记下。”我赶紧松开手,退后两步,“这都是你安排好的?”父皇得意洋洋地踢开脚下的果盘,“白幽,你以为你赢了?你现在还没成为皇帝,就差点儿成了弑父之人,明天一早,蝶澜城大小街巷都会谈论这件事,那些编写野史的人更饶不了你。”

那一年,最后一场大雪停落时,父皇驾崩于羽裳宫。死之前,父皇就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一口金棺,殓葬官打开那口棺材时,在里面发现了父皇的遗诏。父皇入棺当天,隐秘多时的遗诏终于公布于众。几十个王子和群臣站在大殿中央,莲公公拉开黄轴,大声朗读父皇留在黎国的最后一段话,站在殿中的人懒洋洋地听着遗诏的内容,大家在遗诏的末尾听见了我的名字,莲公公大声说:“传位于七王子,白幽。”

那句话在大殿中久久回荡,随着太监尖细阴柔的怪腔延绵千里,像是一个千年诅咒,传位于七王子,白幽,幽,幽,幽……

没有人更改遗诏,我不明白父亲为何在死前对我做那样的试探。后来的一天,史官凌风谣找到我,他说父皇早就在遗诏上写下了我的名字,那天夜里只是想看看我的反应。我低头无语,凌风谣问我,要不要将他记录的那夜情况修改一下,或者干脆抹去。我站在父亲的龙椅前,看着泛有锐光的座椅,摆摆手说:“不用了,就那么记吧,照父皇说的记,七王子白幽于今夜逼父皇更改遗诏,企图弑父。”离开之前,凌风谣说:“先皇是不会拿黎国的命运开玩笑的,也不可能将皇位传给一个口吃的孩子,我想他那么做,是为了提醒你一些事情吧,争权夺位固然重要,但是不要为此蒙蔽了心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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