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心
素婉进宫前,御翔宫外挂起了几十盏大大小小的红灯笼。娶素婉进宫是在半秘密的状态下进行的。我还是听取了召空的建议,不要大张旗鼓以免生出是非,搞不好素婉就会成为别的王子手中的把柄。召空说得没错,想当初白陶设计陷害另外两位王子,就是刺中了他们身边女人这根软肋,我无论如何不能让素婉卷入宫廷之争的旋涡。这天夜里,一顶轿子出城在素墨轩家接走素婉,在十几个侍卫的暗中保护下来到御翔宫后,我就让侍卫们封锁了御翔宫,只留下一些心腹谋臣和我跟素婉共进晚宴。我们喝了些酒就散了,进到寝宫时,我牵着素婉的手,对她说:“我欠你一场气派的婚礼,等来日我当了黎国的君王,一定会加倍补还给你。”素婉莞尔一笑,掏出扳指戴在我的手上,她说:“那你可要说话算话。”我看着素婉略施脂粉娇媚的容颜,身体里血涌如潮,一把将她抱起来,托在双臂间走在御翔宫的大殿中呐喊,“我要让你成为我的王后,我要让你成为我的王后。”素婉脸上泛起潮红,她生动的眼眸在灯烛幽光下沉醉,少女纯真的气息在身体周围飘浮环走。素婉含羞低头,对我说:“白幽,我愿意进宫,可不是为了当王后。”我笑着说:“不管你是为什么,你都是我的王后。”
如我想象中那样,素婉是一个可爱而不失机敏的女孩子,既能像个小女孩一样提出幼稚的问题逗得我哈哈大笑,也能出口成章与我吟诗作词琴瑟和鸣。我们在御翔宫后的城墙上观看夕阳,素婉曾调皮地跑过长长的高墙小道去折墙头的风旗,然后像个女帅拿着旗子在空中挥舞,一副喝令天下的模样,我并不为她大不敬的举动恼怒,因为这恰恰是我喜欢她的地方。夜里,我们两人在寝宫里比赛填词写字,看谁的诗词更为清新雅致婉转动人,看谁摹前人的碑帖字形更为神似,或者兴致来了我们就厮杀于棋盘,起初素婉总是撒娇让我多让她几步,后来我发现她的棋术远远高出一般人,要是我心不在焉往往被她吃掉一片。
父皇得知我娶素婉进宫后差人送来了五尺红绫,这是皇室的古礼,五尺红绫要挂在寝宫之中一个月,象征着皇室的兴旺与宗祠的延续。素婉对这种礼节倒不反感,但每次经过红绫都要避着走,她说红绫透光之后照在人脸上总给人一种血光之灾的感觉,很不舒服。我不大知道素婉在民间会有怎样的礼节,但我尊重她,于是将红绫卷起来贴挂在寝宫房梁上,也免得整天看着心烦。进宫半个月后,我带着素婉到皇城各处看了看。回御翔宫时,因为一时没注意,我带着素婉从西路穿行回去,路上经过了一座废弃的宫殿,宫殿的砖瓦破破烂烂,殿门前是一片高低不平的荒草,残缺的大字早已经看不清楚。素婉好奇地问我那是什么地方,我冷冷地告诉她,“那是冷宫,冷宫,你听说过吧?”我以为素婉会有所惧怕,没想到她丢开我的手,双脚踏入蒿草之中,观望着冷宫幽败的残砖断瓦,脸上露出好奇的表情,她说:“我只在一些野史里听说过黎国的冷宫,没想到现在它就在我面前。”
我从身后环住素婉,笑着问她:“站在冷宫面前,你不怕吗?”素婉摇摇头,一脸坚定,紧紧攥住我的手,“有你在我就不怕。”我看着前面的宫殿,那里漆黑黑的窗纸被风吹卷起来,透出一股糜腐的味道。我说:“黎国的历任君王都有将讨厌的女人打入冷宫,有的是因为政治集团的利益争斗,有的是因为妃子嫉妒设计陷害,这座宫殿里,不知道有多少女人的亡魂呢。”素婉听了之后紧蹙双眉,哀叹着说:“政治也好,嫉妒也好,最后倒霉的,不都是我们女人,在这个偌大的宫城中,我们女人算得了什么呢。”素婉说着伤感至极,她转脸看我,用手抚摸我的胸膛,“白幽,你要是真的爱我,就不该带我进宫。”我问素婉,“你后悔进宫了?”素婉摇摇头,“一入宫门深似海,这一点谁不知道,只是被你这么一说,我怕了。”我将素婉搂入怀中,抚摸她的头发,说:“不用怕,有我在。”素婉喜极而泣,她说:“你还没听明白,我不是怕被打入冷宫,白幽,我是怕被你打入冷宫。”素婉的话让我有些惊讶,但我能体会她的心情,伴君如伴虎,她知道我有朝一日要成为黎王,所以她才害怕。
素婉松开我时,我从手上摘下当初作为信物的那枚扳指,那是父皇赐给每个王子的贴身物品,如今我将它放在素婉的手中,我说:“素婉,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就将扳指放到我面前,我发誓不会那么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那天回宫,宫女告诉我和素婉,说宫外有人送来了一份贺礼。素婉高兴地接过那个盒子,以为是父亲素墨轩送来的,打开后,里面放着的居然是一个断头泥人,泥人的胸前刻着两个字:白幽。素婉将泥人拿给我看,我愤怒地将泥人身体摔碎,然后问是谁送来的。宫女摇摇头说不知道,我一脚踹在宫女的身上,咆哮着咒骂:“不知道,养你们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收一份礼物连是谁送的都不知道,滚!”素婉被我激动的样子吓到了,连忙劝慰我不要生气。我看一眼地上的泥人,像是盯看着一摊浑浊的血迹,我嗅到了上面诅咒的味道,那是宫廷夜晚常有的味道,是父皇宫殿矮墙上暖黄碎花的味道,也是赤仙江水低咽千年死尸泡胀的味道。那个被我赶走的宫女拿着簸箕进来打扫房间,想把碎泥收拾干净。我蹲下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像一头凶恶的狮子,涨红着脸死盯着那些破碎的泥巴,用力嗅了嗅,说:“等等,给我把泥巴收集起来,送到召空那里,我要查出送礼的人。”
04
素婉的风筝挂在了树上,我攀到高处替她拿风筝的时候,召空穿着厚厚的袍衣站在树下朝我望来。冬日的阳光打在我脸上,构成一幅轻妙活泼的图案。召空的声音浑厚而带有警醒,“堂堂黎国王子,竟然上树摘风筝,你不会找太监来做这种事吗?”我顺着树干下来,拍拍手上的灰尘,望一眼天空上的强光,说:“难得有兴致,以前自己摘风筝还是十岁的时候。”说着,我把风筝提起来,“这个风筝还是我亲自做的。”召空冷笑了一声。这时,拿着一支长钩的素婉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眨着精灵般的眸子傻愣愣地朝树上望去,“呀,你上树了?怎么不等我来嘛,害我跑那么远去拿钩子。”
召空向素婉行礼,瞳中闪过一些轻慢的光。他说,身为王子妃,素婉你应该督促白幽每天按时看书读史,怎么放起风筝来了?素婉指了指天空,“这么好的天气,又有点小风,当然应该放风筝了。”召空哼笑一下,回脸看我,又问素婉,“王子妃就不怕玩物丧志?”素婉知道召空的身份,也清楚现在的局势,只是不能体会争夺皇位是如何步步惊心,她想说什么,望了我一眼,生硬地咽下了嘴里那句话,低下头微微嘟起小嘴,不再言语。
进屋后,召空关上了门窗。我坐下来,看着光从窗户的木格缝隙透进来,在桌上洒下点点星斑。我说:“你不该那样对素婉说话,她有她的办法,你以为我真的没有看书读史吗,素婉为了让我多读一会吗?”召空觉得奇怪,“做梦?怎么突然问这个?”“你就告诉我,你做梦不做梦吧。”召空有些烦躁,“梦当然会做。”我又问:“那你梦见死人吗?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召空一脸恍悟,目光摇曳着落在我脸上,“白幽,你忘了我们在宫城上我对你说的话了?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不想和那些被踢入赤仙江的人一样吧,现在这个时候,你不做梦,别人就要做,等他梦醒了,你怕是要长眠了,我这样说,你不会生我的气吧?”我看着木格窗一个个格子,说:“我不生气,时间一到,我们就去苦觉寺。”
这天夜里,我和召空带着十骑精锐来到苦觉寺外。龙阳将军的御卫兵团在寺庙外安营扎寨,我和召空来到龙阳将军的帐篷时,他正在火炉边架着一排铁圈吃烤肉。肉的香味飘浮在空气中,还带着一些香辣的酒气。龙阳将军连忙起身行军中礼,叫人搬来一张舒适的椅子。我坐在椅子上,抓起铺在身后的白狐皮,问:“这是龙阳将军亲自猎杀的狐狸?”龙阳笑了笑,“是。”我也笑了一声,狐狸再狡猾,最终也斗不过人。龙阳将军给我加了一座烤炉,问:“不知道七王子来这里有何指教?”我看着炉中旺盛的炭火,搓搓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锦袋。龙阳打开锦袋,拿出里面的簪子和手环,脸色一瞬间化为苍白。我不动声色地说:“我知道龙阳将军很爱自己的妻儿,所以将军陪父皇参禅时,我专程派人保护着他们,这次上山,一是为了跟将军问好,二是为了求将军办一件事,将军放心,夫人和少爷都很安全,没有我的命令,别说动他们,就是找都找不到。”龙阳站起来,“七王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笑了笑,扶正自己的戒指,站在身后的召空递上一封密信,我拿着信,说:“龙阳将军负责黎国征兵用武的机要密事,这里是我找民间匠人仿白鸣字迹写给兵部某员的一封密信,信中涉及反叛谋乱,将军将密信上呈父皇,可保家人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