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心

我走出了父亲的寝宫,让人将龙椅搬走。我不想再看到这把椅子了,我要重新定制一把。我来到宫外,看到檐牙上停落的几只飞鸟,觉得筋疲力尽。我是王,我是王,我是王,我是黎国的国王,我真的是王了,但我没有丝毫的喜悦,我现在想到的是素婉,我想躺在她的怀里,像一个小孩子,沉沉入睡。

06

初春宫城中弥漫着一阵阵清凉的芳香,那是杂树生花后的气味。从御翔宫搬到皇帝的寝宫后,好几天夜里我仍旧回御翔宫睡觉。按照宫中的规矩,素婉是不能和我一起住的。因为要上早朝,我的睡眠质量变得越来越差。我再次梦见了白陶,于是第二天就回到了御翔宫。睡前素婉帮我熬制沉香羹,喝完之后我只有抓着她的手才能入睡。尽管如此,我越来越像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睡到半夜时常冒冷汗。有一次,我梦见李夫人从死畜场爬到御翔宫外,撕破了窗户向我索命,我梦见自己用力抓住桌脚,实际却把素婉的手抓疼了。素婉疼醒后,我惶恐地睁眼,抱着素婉瑟瑟发抖,素婉拍打我的脊背,我害怕地说:“是白陶,白陶,白陶说我当上了皇帝,是我抢了他的皇位,他要杀了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上黎王的缘故,我眼中的幻觉和心中的阴暗越来越重。那天我和几个大臣密商炽州庆王的事,正说到近期庆王扩充兵马,我抬眼看到前方香炉后一个飘忽的人影在移动。我眨了眨眼睛,几个大臣困惑地看我,一起看向身后。我问他们,你们看到没有,那里有一个人。大臣们更加困惑了,我站起来,伸手去抓挂在壁柜上的宝剑,惊恐地看着香炉边那个人影朝我走来,他的脸越来越清晰,光像画笔一样描出了他的眉眼,先是鼻子,然后是一双憎恨的眼睛,我看出来了,那不是一个人的眼睛,左眼是白鸣的,右眼是白翔的,最后他张开了嘴,露出里面被剜断的舌头,发出李夫人疯癫的笑声。我扶住壁柜退后,拔出宝剑的一瞬间大臣们被吓得魂飞魄散,几个侍卫也不敢上前。我睁大眼睛,挥舞着宝剑喝令侍卫,赶他出去!把这个怪物给我赶出去!

半个月后,素婉从宫外请来了一位叫裘桦的民间医师。素婉说,裘桦和他父亲素墨轩有些私交,是位不错的医生,想请他帮我看看,能不能消解疼痛。那天太阳很好,我坐在新的龙椅上召见裘桦和他的助手衣智,他们看上去都很柔弱。说了一些过场话之后,我让裘桦到我跟前来,像一个垂死之人用力抓住他的手,说:“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治好我。”

裘桦和宫中御医的医治方法略有不同,帮我把脉之后,他开了一服醒脑的药剂,让我饭后服用。每天早上他会赶到御翔宫来替我扎针,因为那是我一天当中头颅最痛的时候,前夜魂魄的搅扰让我心绪烦乱无法平静。裘桦在我几个重要的穴位上扎针前,召空曾要求他先帮别的太监扎几针试一试效果。我说不用了,裘桦是素婉请来的人,我很放心。

裘桦的针术和醒脑药剂只能暂时延长我的睡眠,却无法彻底驱除我的心魔。我问裘桦,到底要怎么才能让我看不见那些魂魄。裘桦说:“心病还需心药医,圣上的心病我也了解几分,有些方法倒是能驱掉心魔,只是怕会触怒圣上。”我捂住脑袋,“现在都这样了,还有什么敢说不敢说的,总比我这么一天又一天地耗下去来得好。”裘桦笑了笑,“既然圣上这么想,我就直说了,圣上说自己总会看见白陶等人的魂魄,我想如果圣上能亲自去白陶他们的坟墓前看一看,心里也许多少能有些宽慰。”

春暖花开的日子,虞城古陵却是一片秋意萧瑟。去往白陶的坟墓时,我看到沿路飘落的枯叶,心情无比沉重。奇怪的是,在虞城古陵中闻不到皇城里的那股死人味,虽然满目苍凉,空气中却飘散着轻柔的草香,不像黎国皇城,如同一条颜色混浊的长河。站在白陶的坟墓前,素婉紧紧抓住我的手,我看着石碑上的字和坟墓后的几只石兽,陡然间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是啊,上次见到白陶是在什么时候呢,是在凌烟阁我掏出那把剜刀的时刻,还是在他病后卧榻的时刻,或许都不是,而是我们幼年在御花园中荡秋千的时刻?我不记得了,如今,他成为坟墓中的死尸,而我成了黎国的君王,我看不到活着的白陶,却看见他的鬼魂;我看不到兄弟的笑容,却看见仇人的索命。我伸出手,放在白陶的墓碑上,说:“四哥,你知道吗,当了黎国的君王后,我才知道更难的事情在后面,以前我们争抢皇位时,疲倦的时候我告诉自己,只要把你们挤下去,我的好日子就来了,现在你们都死了,我成为一国之君,发现最好的日子早就结束了,六七年前就结束了,痛苦的日子,都在后面,遥无尽期。”说着,我眼角渗出一些泪水,“四哥,御花园的秋千我修好了。”

回去的时候,陵园中洒起了纷纷小雨。我和素婉上车,车马的轮转声从我们脚下淌过去,我本想再回眼看看雨中陵园,可是终没能鼓足勇气。有一种近乎崩溃的情绪游荡在我心里,我知道,作为一个帝王,这些都是不允许的。召空从小教导我如何成为一个王者,片刻的心慈手软和依赖留恋都可能断送所谓的千秋伟业,可是我也是凡人,我亲手害死过自己的兄弟,甚至差点儿一怒之下掐死自己的父亲,我每天都要提心吊胆地生活,每天都害怕别人在我身边安插眼线,每天都要辨别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我不相信哪个普通人可以承受这些,可我做不了普通人。素婉还是紧紧握住我的手,替我抚平鬓角的发丝,我眼神空洞地问素婉:“你怕死吗,素婉。”素婉将脸贴在我的胸口,“怕,你呢?”我无力地捏了一下素婉的手,说:“我原本以为我不怕的,现在我怕了,因为人死之前,都要经历一个生不如死的阶段。”

夜里,我躺在素婉的胸前,像个孩子一样沉溺于她的温柔。我忽然对素婉说,“素婉,我想家了。”“家?这里不就是你的家吗?”素婉问。我仰脸看着她,说:“我想那个快乐的家,没有杀戮没有争斗的家,兄弟姐妹们在一起玩耍,父皇在大殿外晒太阳,我们高高兴兴地在他身边跑来跑去。”素婉抚摸我的发鬓,她叹了一口气,说:“白幽,我知道你心里很苦,世人都只看到皇帝的风光,却不知道皇帝的痛苦,如果是当一个荒淫的帝王就算了,可你偏偏想当一个好皇帝。白幽,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我问素婉,“什么事?”“如果我们有了孩子,不管他有多么优秀,都不要让他当皇帝。”我心想素婉你的想法真是过于天真,生在皇家,这些事情不是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但我嘴上还是答应了她。

睡前,我望着漆黑的寝宫,问:“素婉,你觉得我是一个杀人魔鬼吗?父皇说,我杀害的兄弟是最多的,他心里一清二楚,我在想,父皇死前是不是把我当做一个杀人魔鬼呢?”素婉也跟我一样矛盾,但最终还是劝我安静,“你已经是黎王了,今后有更多的事等着你去处理,而且有更多的人等着你去杀,如果你忘不了这段心魔,最后只会把你自己困死,你是一个王,不是一个凡人,如果你心里迈不过这道坎,以后杀人前就多用心考虑一下吧。”我在黑暗中亲吻素婉的眼睛,自己流下了热泪,我说:“素婉,我想把流放在外的王子们召回来,我还想大赦天下,另外,给白鸣、白翔也各建一座陵墓。”素婉用嘴吮干我眼角的泪水,说:“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我抱紧素婉,内心的冰冷如潮水一般退去。

御翔宫中开始飘散出一股药香,每天正午,裘桦的助手衣智都会来御翔宫帮我熬药。裘桦新配了一服药给我,名叫凝香丸,要用药水的味道驱散御翔宫的花香,然后熬制成药丸,每日吞咽。吃下第一颗药丸当晚我就吐了一口血,血色凝黑,裘桦看到后说这是胸中淤积的坏血,吐得越多越好。裘桦同时告诉我,吃这种凝香丸,会有一定的副作用。果然,后来几天里我的身体忽冷忽热,掌心时常冒有冷汗,甚至夜晚也会浑身颤抖。每次吐血的时候,素婉都会细心照料我,我难受时常常用力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抓得满手淤青,眼泪也会蹭到她的身上,她从不抱怨。虽然每次吃药之后我会感到痛苦难当,但是月底我的精神好转了许多,夜晚再也没有看到那些死灵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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