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心
我看着她和女伴消失在人群中,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来到杂耍班下,我目睹一个壮汉将两三把刀插向自己的肚皮而若无其事,心思却根本不在这上面。我还在回想刚才那一刻的对视,那个叫素婉的女子的容颜深深烙在我的脑海中,犹如一支铁锚向海洋沉击,敲打在我心底的礁石上,叮当作响。
素婉,素婉,素婉。这个声音在我心里轻轻回荡,如一串摇曳的风铃。
召空派人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路边小摊上吃一种民间小吃。油腻的酥炸肉上浇一层汤汁加一点香菜,比宫里那些精工细作的食物要可口百倍。我和小吃摊的伙计说笑打趣,他向我讲述了一两件蝶澜城里的大事,哪个地头蛇的女人被渡萧山后的匪霸劫走了,哪家镖局又在城外的蛇窟前失了镖人死大半,还有一些关于侠客和刀镇的传闻,听得我目瞪口呆。召空派来的人将伙计打发走掉,警惕地在我耳边透露皇城今夜发生的事。我笑了笑,用手巾擦擦嘴,说:“李夫人实在太荒唐了。”
回到御翔宫,召空详细讲述了白陶死后的闹剧。我出宫后不久,因为剜舌而落下病根的白陶死在了白马宫,但他并非死在口腔溃烂所致的炎症中,而是自己用刀结束了生命。从凌烟阁回来后,我听说过一些和白陶有关的事。长时间卧于病榻和不能再寻欢作乐让他的脾气更加暴怒,时常拿一些宫女和太监的性命开玩笑。他本来就是个性情古怪的人,夺位无望后发明了一些残忍的游戏,用弹弓射击侍卫的眼睛或让宫女们溺水看谁能憋更久的气,落到最后一名就拉出去砍了。当我听说他开始用这种禽兽不如的手段取乐我就知道他时日无多。果然,这天夜里,白陶的炎症发作,他没再像以往那样让别人分担自己的痛苦,而是紧闭门窗用刀割破了自己的喉咙。这仅仅是事情的起因,白陶死后,他的母亲李夫人竟然大闹父皇的寝宫,希望父皇能将我处死。至于她从何知道是我毒害了白陶我无从知晓。父皇让李夫人拿出证据,李夫人语竭词穷继而胡搅蛮缠。她出身民间,对市井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了如指掌,拿性命威胁父皇必须将我处死。父皇很不耐烦,不想跟她多说,找来侍卫将她拖出去。就在那时,李夫人拿出短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冷笑着对父皇公布了她这一生最不该说的一件事,她竟然在宫外私养男宠!父皇听见之后脸上露出青绿色的愤怒,如同阳光下渗出毒汁的苔藓。父皇将手中的玉金杯摔了个粉碎,让李夫人再说一遍。李夫人暴烈的个性使她落入万劫不复,她重申自己在外养有男宠还生了孩子,为给一代国君戴上绿帽子而深感得意。她脸上漫过一圈光云,父皇反倒冷静了,给侍卫递了一个眼色,侍卫立即夺下了李夫人的短刀。父皇挥挥手,剜了她的舌头,打入冷宫,不,把她送到宫外的死畜场去,让她下半辈子跟猪一起过吧,让她跟瘟死的公猪睡一起。
我完全能想到李夫人脑袋上被罩上黑布拉出宫外凄惨的样子。黎国阴冷的月光下,李夫人从此就将与一群身患瘟症的公猪生活在一起。当然,也许她根本就撑不到月底,我听说有的瘟猪为了不死那么快,什么东西都敢吃,锻炼出一副尖利的口牙。
各宫殿里的灯光依次熄灭,我躺在床上,听见了窗外呜咽的风鸣和更远处似有似无的赤仙江流淌的声音。我在想那些浸泡多年的尸体是不是又浮了上来,趁黑攀爬赤仙江边的断墙,像宫里的人一样,急切地想得到觊觎多年的荣华富贵。我闭上眼睛,风声渐渐低沉。入睡后,我以为我会梦见李夫人冰凉的尸骨,但我梦见的却是一只白鸟,族群传说中那只看你一眼就能夺摄魂魄的鸟儿,它飞过我的头顶,反复念着她的名字,素婉,素婉,素婉。
03
冬日的第一场雪给皇城带来了一股深幽之冷。父皇的御诏暂时平息了各王子间的仇怨,但一有风吹草动大家仍是按捺不住。父皇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无奈的是他宁愿撑到最后一天也不肯提前公布诏书的内容。
父皇卧榻养病的日子里,我在御翔宫得到长时间的喘息。作为我的老师,召空则每日梳理思绪为以后的夺权之路设计各种方法。在这之前,我私下密布了一群人去蝶澜城帮我寻找那个叫素婉的女子。我知道召空是不会答应我这么做的,当他从我的老师变成我争夺皇位的智囊后,不过分地说,他对胜利的渴望甚至超过了某些王子对皇位的欲望。我相信他并非出于私利而辅佐我。我是他从小到大一手教出来的,他虽然不是皇帝,但手中攥握的权谋之术比历代君王还要多得多。我也曾问过召空,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心思来帮我,他说,这是他的价值,他没有做皇帝的野心,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但他希望帮一个王子达成彪炳千古称霸一世的愿望,如果后人记得那位君王,那他们也会记得我。
所以我不能让召空知道我在寻找素婉的下落,在达成目的前,在我成为一国之君之前,召空一定会阻止我分心的。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稍有疏忽,素婉可能就会没命。
那个月月底,白雪覆盖了皇城的鱼鳞瓦。我收到密探的信息,素婉已经找到了。为了不引起召空的注意,我吩咐十个侍卫从不同的宫城 城门出宫然后去素婉家会合。我自己从东门出城,密探在宫门外的马车上等候我多时。
和我想象中一样,素婉并不是那种富可敌国的豪商家的小姐,也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市井女子。从看她那一眼我就知道,她眼中流动的灵性和笑容中夹带的温婉来自一个书香门第。十个侍卫进到素婉父亲素墨轩的宅院时,在院中给一棵花树刷漆保暖的素墨轩吓了一跳。他是蝶澜城中的墨客,见过一些世面,和宫里人多少也有来往,看到侍卫的佩刀就明白了侍卫的来处。我从正门走进来,对素墨轩说了句“多有打扰”。素墨轩手中的漆刷掉落,他看到我手上的扳指,眼中流露出惊恐和困惑的神色,“您该不会是……”
我笑了笑,“不错,我是黎国的王子。”素墨轩的脸有些微微发白,他警觉地朝屋里看去。这时,素婉也正好从房里出来,看到院子里站着的侍卫有些惊恐地抱住了父亲的手臂,“这些人是做什么的?”我看着素婉,问她还记不记得我。素婉纯真地一笑,嘴里发出嘻嘻的声音,“你不是那天夜里撞到我的那个人吗?咦,不对,是我撞到了你,不过你把我买的面具撞坏了,我还没找你赔呢。”素墨轩紧张的表情缓和了一下,他回神拍打女儿的手背,“素婉,你在说什么,他可是黎国的王子。”听到父亲这么说,素婉有些微惊,她再次和我对视一阵,目光落在我的扳指上,问:“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我并没有像一个骄横的官府中人以近乎强盗的方式喝令,而是诚恳地表明了来意,而且细心地将我所知的和素婉有关的事情告诉了素婉父亲,希望他能答应素婉进宫,我说,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
一入宫门深似海,这一点谁都明白。素墨轩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身旁那棵花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是一具枯老而惊骇的身躯。我等待着他的答复,素婉看了父亲一眼,对我说:“这事情不要我父亲点头,这样吧,你叫什么?”我说我叫白幽。素婉脸上那层纯真的光消失了,替之而起的是凝重和成熟。她极其认真地说:“白幽,你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后,你来取我的答复,你把你的扳指给我,代表你的诚意。”身旁的侍卫对我嘀咕了一句,我明白他的提醒,不要说民间女子,就是宫中贵人,跟我说话也要让我三分,素婉如此直白而冷锐的要求如果放到宫中,我只需要一声令下就能诛其九族。但我取下扳指,放在了她的手上,“好,三天,我给你三天,我希望你能达成我的心愿。”
但凡宫里的事,没有一件可以骗过召空的眼睛。回来的第二天夜里,我在玉倩宫抚琴,召空掌着一盏烛灯进来,站在幽暗的宫殿里,问我为什么不燃烛。他将烛灯放下,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弄,说:“白幽,你的扳指,什么时候能拿回来?”我知道他已经发现了,也没有再隐瞒下去的必要。我还没开口,召空坐下来打断我,手指在琴身上迅疾地滑过,弄出一些迷乱的动音。召空说:“让谁成为你的王妃,我无权干涉,但是白幽,现在这个时候谈论儿女情长似乎有些不合时宜。”“我知道,但是素婉对我来说很重要,而且父皇已经下了遗诏了,我们现在能做的不过就是静心等候,养精蓄锐,别的还能干什么?”召空说:“养精蓄锐固然重要,如果遗诏上写的是白幽你的名字,东风一到,你自然能成就千秋伟业,但万一遗诏上写的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呢?所以白幽,一切还是以大局为重。”召空半低着脸目光从我的脸上落下,我答应他,说:“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但素婉的事,我不许你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