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
不知道是月光还是晨曦的微弱光芒照射下,我看到她把自己的三个热水瓶,统统拎进了隔壁的盥洗室。
我听到,她往盆子里倒水的声音。
趁着这声响,我也悄悄地从床上爬下来。躲在门边往里看,我看到米砂。她脱掉了所有的衣服,站在那里,用一个刷大衣的刷子不停地刷自己的身体。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身体。原来她是那么瘦,窗外的微光照射在她光洁的脊背上,那里和蒋蓝一样,高耸着两枚漂亮的蝴蝶骨。只是此刻的她,正在颤抖不停。正是11月的天气,我穿着睡衣光脚穿一双棉拖鞋依然觉得充满凉意。
那个巨大的毛刷和皮肤接触,发出擦擦的闷响。可她仍然固执地默默地刷个不停。
我软软地靠在墙边,月光清冷,我不可拒绝地想起那个夜晚,那个没人的小巷,那只紧紧困住我的胳膊以及那个嘴里呵出的让人恶心的酒气,我的胃又开始疼,疼得不可开交。米砂,其实我们都一样。
我轻轻地喊:米砂。
她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我这边的方向。我已经奔过去,紧紧抱住了她发烫的身体。那是我第一次,这样接触一个同性的身体。她光滑的背部,瘦弱无骨的四肢,被刷子刷过的皮肤散发出的刺痛气息,以及少女那特有的芬芳,无不深深的震撼了我。我把头埋在她的脖子上,和她一起哭泣。
“醒醒。”我听见米砂气若游丝的声音,“我该怎么才能忘掉?”
米砂。对不起,我真的很无能,我真的不知道我该怎样做才能温暖你,让你忘记那些脏。因为我自己,都没法拯救我自己。
我替米砂把衣服穿好,拉着她回了宿舍,那天晚上真够折腾。确定她睡着以后,我才起来,摸黑到卫生间里去呕吐。我忘情地吐啊吐啊,几乎把所有的内脏和器官都要吐出来了。月光的照射,使我看到便池里的血迹。口腔中不可抑制的腥味随即扑鼻而来。
这还是第一次,呕吐带血。或许是因为憋得太久。从下自习课撑到现在,已经是很不容易了。等我重新爬上床,我还是睡不着,我把窗台上的沙漏取下来玩,沙子缓缓无声的滴下。恍然间我在想:我们的心,是不是也像这些小小的沙砾一样,只有不断缩紧自己穿越狭窄的缝隙,才能得到皈依,不再孤独?
沙漏颠倒反覆,人生的阵痛便经历一次又一次。
99秒。
可是米砂啊米砂,人生有多少99秒,需要多少的勇气,才能经得住这一次又一次的痛彻心扉呢?
(11)
那几天,我对米砂很紧张,几乎是和她形影不离。早晨跟她一起早起,陪她一起刷牙洗脸洗衣服打饭上厕所,晚上和她睡在一起,看着她睡着。
“你们干脆把两张床拼一起,也好凑个双人床!”伍优没心没肺地开玩笑,只是没有一个人笑。
当然,对于她那晚的事情,我始终没有询问,她也没有对我多说一个字。
这一天的语文课,米砂的新钢笔,被书挤在地上,滚出去老远。米砂想去拣,又犹豫。米砾瞄准时机冲出去,在语文老师转过头走向前面黑板的时候,迅速地走到米砂座位前面的过道边,拣起那只笔,又连滚带爬地匍匐回来,将笔用面纸擦了又擦,恭敬地递过去。米砂抓起笔,不假思索地扔出窗外。
“不要了,”她干脆而小声地对我说:“掉在地上的脏东西,我要它干什么?垃圾!”我敢保证,米砾听的一清二楚。
米砂的话让我心里猛地一缩。
下课的时候,蒋蓝经过米砾的身边,兴灾乐祸地说:“好心没好报呢。”
米砾说:“我等着你给我的好报呢!”
“别乱讲!”蒋蓝说完,飞快地走出了教室。
米砂转过身,用一种嘲笑的口气轻声问米砾说:“我倒真想知道,她给了你什么,难不成以身相许吗?如果你真沦落成这样,我看你还不如去街上找个妓女,也强过她!”
米砾的脸色变得灰败,看上去像重症病人一样绝望。
米砂的话说得太难听,我赶紧示意她不要再讲。虽然,我也觉得米砾很活该。为了一个蛇蝎心肠的蒋蓝,这样利用自己的妹妹,纯粹是欠揍。
“么西么西!”第二课是自习课,米砾不停地喊我,并用笔不厌其烦地戳我的脊梁骨。从“么西么西”喊到莫醒醒,他还丝毫不知疲倦。
“干什么?”我不耐烦的转头看他。他递过来一张小纸条,叠得方方正正,并对我不断使着眼色。我在犹豫的时候,米砂突然一个转头拿起那个纸条,狠狠地甩到米砾脸上。
“你收买谁呢?”米砂不紧不慢地说:“最好省省!”
最后这句话,她几乎是喊出来的。那些吃东西的听歌的闲聊的看小说的写作业的,包括蒋蓝,都诧异地扭过脑袋来看着她。空气刹那间凝固了——米砾捶了一下桌子,好像是嘀咕了一句脏话,就趴下去了。
米砂回转头,继续在她的草稿纸上画她的二次函数图,画了一个又一个。旁若无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米砂把她的草稿本放到我面前,上面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我要赢。“
“我要赢。赢她!”米砂坚定地说。
经历过那天事情以后的米砂,仿佛带着一种杀气,说话做事都像要杀人,或者说,就是杀死蒋蓝。
放学的时候,我趁没人注意,从地上捡起米砾的纸条,上面写了一句话:我也是被利用的,真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相信米砾,我觉得他并不像米砂想像的那么坏。
学校要替我们代办身份证,需要户口薄,我打电话跟爸爸要,他说时间紧,交给许琳了,要我自己到她那里去拿。我拉着米砂陪我去找许,下午放学,琴房的门开着,她却不在琴房里。米砂走到琴边,她的手抚摸着黑色的发亮的琴盖,脸上显露出这些天来的第一次最真实的微笑。
“弹一曲?”我鼓动她。
她没有拒绝,在琴凳上坐下,打开琴盖,将手放到琴键上,那是我第一次发现米砂的手如此纤细,透明而灵巧的手指轻触琴弦,音乐随之喷薄而出。
原来,她的琴弹得如此的好,连我这个不懂音乐的人,都深深沉醉其中。看来“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这句话真的一点儿也没说错。我也听过蒋蓝弹琴,她号称十岁就过了钢琴十级,但比起米砂来,她真的差太远了。
一曲弹罢,米砂换了一个舒缓的曲调,对我说:“醒醒,我唱首歌给你听吧。”话音刚落,她已经开始在唱:
你说有一天\我会长大\会有长长的头发\会离开妈妈\我的生命中\会有一个他\我会因为他而快乐\也会为他不回家\你说人世间\有许多童话\只要付出真的爱\石头会开花\你的微笑里\幸福在发芽\蝴蝶恋着花枝头\温暖一直传天涯\多想一直守着你\让我的世界没有复杂\多想一直陪着你\大风大雨都不怕\哦妈妈\我的好妈妈\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牵挂\哦妈妈,我的好妈妈\世界世界那么大\牵着你的手\我才会安心出发
我被米砂的歌声震住了,我敢说,在我的生命里,从来都没有听过如此动人清新的演唱。我呆呆地立在那里,直到被门口传来的掌声惊醒。
鼓掌的人是许,还有路理。
“真好听。”许琳大步走上前来,“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歌吗?”
米砂站起身来,眼睛看着路理,脸微红着说:“是我自己乱写的。”
“原来天中还有这一号人物!”许琳有些激动地说,“醒醒,这是你的好朋友么,怎么也不介绍一下?”
“我是米砂。”米砂大方地说,“我和醒醒一个班。”
“我知道你。”路理说,“你上次给我写过一封信,对我们上次的剧里的音乐提出了你独特的看法,是你吗?”
“是我,”米砂说,“可是,你为什么失约?”
“什么失约?”路理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能告诉我你的手机号吗?”米砂说。
路理摇摇头:“我最近不用手机。”
“知道了。”米砂说,“醒醒,拿了东西我们快走吧,不然食堂该关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