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老,为雪白头
“谢谢,不用。”
“可是这个角度很好看唉。”
我没说话,索性直接转个身背过他,但那一瞬,我仍然听到一声快闪,眉头于是不自觉的皱了一下,却到底什么也没说。
雨来的毫无征兆,刚察觉积雨云出现在头顶,雨滴就噼里啪啦的砸了下来,船正停在湖中央,完全避闪不及,只有头顶那小小的雨撑勉强遮出一片晴空,坐在船头的人都尖叫着往回挤,船大力晃了一下,坐姿别扭的我一手没抓住船沿,险些翻了出去,是一只手从侧边把我拽了回去,“小心啊。”站起半个身子的曾皙有些着急的对我喊了一声,但话音未落,身后的人向前撞了一下,他整个人毫无悬念的翻了出去。
“救命啊。”有人发出异常惊悚的尖叫,导游的一张脸也瞬间惨白一片。
我怔了两秒才回过神来,船老大刚脱下上衣准备跳入水中。
就见他从水里冒出头来,一只手向后抹了一下自己湿透的头发,又擦擦挡住眼帘的水,“没事儿,我会游泳。”
最后怕船会忽然失去平衡,他一直跟在船侧,愣是游回了岸边。
“知道吗?我高中的时候,可是得过市里的游泳冠军。”就是这时候,他也没忘不时侧过头来跟我说话,我一直看着他,只是那么看着他,我苍白的脸被船侧飞进来的雨水打湿了,有一瞬,我十分敏感的察觉到一种未知危险的靠近。
船刚靠岸,雨就停了,太阳十分适时的跑出来,暴晒着浑身湿哒哒的曾皙。
“大恩不言谢,理当以身相许。”在他上岸之后,我两个字的谢谢还没说出口,他就截断我的话,挑着他的粗眉毛,那有点儿自得有点儿流氓的神情像极了卡通片里五岁的小新。
“流氓。”我狠狠剜他一眼,头也不回的走向旅游团的大巴车。
“曾先生,要不您先回酒店,今天的行程我们再补给您,这样怕会生病的吧。”
“我没事儿。”他大大咧咧的说着,拿手拧着自己的短袖下摆,然后他小跑几步追上我,“唉~~~我说你真不想跟我说说话吗?比如你叫什么你从哪儿来玩的?或者你想随便说些别的什么?”
那使他看上去像个神经兮兮的傻瓜是不是?
那一天整个团里的人都认为他对我一见钟情,还有人冲我们打起唿哨,只有我知道,事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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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周工作四天,也就是说要随短期团出去四次,通常是清晨六点就出门,结束一天的活动之后转车从城西的景区回来,到家基本上快要九点了,林律治要上三堂晚自习,通常他回来我已经煮好夜宵了,每周休息那三天时间,我总是在医院呆着,坐在林老头的病床边,给他读书读报,虽然他甚至完全没有意识,但医生说,这对病人的恢复是很有效的,你一直同他说话,他潜意识里也许会听到,说不定哪天就醒了。
但林律治对此似乎早已放弃了希望,看着我这么折腾来折腾去,他有时候会看着我叹口气,却什么也不说,只是那么看着我。
“不要担心。”我在厨房切菜的时候这么对他说,“你只要好好学习,剩下的都交给我就好。”
“梅格,你是个傻瓜,你知道吗?”终于他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回廊里一明一灭的闪着微光,然后他走过来,一只手摸着我的头发,似有些犹疑,终于将我的头摁在他胸口上。
有一天夜里,我从梦中惊醒过来,好像心电感应一般,我觉得林老头似乎是醒过来了,我穿着睡衣趿着拖鞋就跑下楼去打车,林律治听到声响从房间里追了出来。
“你在梦游吗?梅格?啊,你给我说话。”
“他醒了。他醒了。”
“梅格!”他扳过我的肩膀,用力晃了两晃,“你被魇住了吗?”
但我们仍然打车去了医院,穿过幽长的寂寞走廊,透过薄薄的玻璃窗看着氧气罩下面他那一张安静的脸,奇迹并没有发生,一切不过只是一个梦而已。
但我还是站在病房外面,蹲下身子,默默无声的哭了。
那是他昏睡整整两个月的时候,我们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我刚做起这实际上并不靠谱的工作,因为紧张说漏了嘴,被所谓的上级领导留在窄小的办公室里狠狠教训了两个小时。
那时候我们都并不知道,他会一直沉睡那么久的时光。
拎着一袋小龙虾的我才走到台阶的一半,口袋里的钥匙还没掏出来,就听防盗门发出“咔哒”一声响来,我抬起头,就看到倚在那里的林律治。
“今天考试,提前回来了。”
“唔,肚子饿不饿?”
“医院刚才打电话过来了。”
他语速极快,然而落在我耳中,却缓慢的似一字一顿,为了听清,我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专心致志的竖起耳朵。
“他醒了?”
他只是轻轻点头。
那一刻被摁下暂停键的世界好似重新恢复正常,我长舒一口气,胸口像卸掉一块巨石,我想欢呼想尖叫,却只是十分克制的将那一提小龙虾放在餐桌上,一个转身,挽住他的手,然后忽然的,奔跑下楼,身后的防盗门撞出重重一响。
他的确是醒来了,但林律治没有对我说清楚,他只是醒来了七分二十四秒,然后再次陷入了漫无止境的睡眠状态。
“这是好征兆,或许他很快就会频繁醒来,直到彻底醒来。”坐在他的病床边我微笑着对林律治说。
他的手掌压在我的肩上,忽然的,用了力气。
那天我们都没离开,“我想在这儿看看爸爸。”
林律治面部僵硬的看了我一眼,语调有些生硬的接道,“我陪你。”
“不要,你回去睡觉,明天还有考试。”
“我说了,我陪你。”
“林律治……”
“嗯。”
“你爱林老头吗?”
“……”
“我很爱他。”
“你是傻瓜。”
“他是我们的爸爸。”
“也许吧。”他耸耸肩膀,目光瞥向窗户外面浓重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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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论血缘关系严格说起来,林老头并不是我们的爸爸,他甚至不是我们的亲戚,他只是收养了林律治,又捡到了我而已,但我们这个奇怪组合的家庭看起来还蛮相亲相爱的,幼年时,他时常在饭后一左一右的挽着我们两个的手,溜达着去附近的公园,我们一边散步一边捡草坪上被丢下的水瓶,一个瓶子可以卖三分钱。
林老头一直在塑胶厂上班,工资少的可怜,我念到中学毕业就没再继续念下去,因为交不起钱,也因为没有正经的户口,林律治的户口是买来的,花了三万,那年他14岁,念初中二年级,林老头托了许多关系,几乎花光了我们攒了那些年的钱,拿到那薄薄的证明以后,他激动的一张脸涨的通红,一直拍着林律治的肩膀,喝了一点儿酒的他讲话有些不利索,他说,“律治啊,律治以后一定是咱们家的大学生。”
林老头是在一个很偏僻的乡下长大的,他几乎从未对我们提起那里,他只说过一次,他说那里有一条河,天很蓝,春天会开很多野花,非常美丽。但那天他有点儿喝多了,十分自然的就提起了那里,他说,在他们那儿,一个村子的人也考不出一个大学生,所以大学生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可以光宗耀祖的称呼,他说着还用力揽了揽林律治的肩膀,但他只是面无表情的甩开他。
似乎从十三岁的那个夏夜之后,他就不怎么同林老头说话了,哪怕林老头一直感到歉疚,甚至竭尽全力的企图讨好他,他也始终淡淡的,似无动于衷。
记忆里,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在塑胶厂加班的林老头同一干工人被困在了厂里。
家里就只有我和林律治两个人。
雷声一直没停,电灯在一瞬间“啪”的被熄灭了,我忽然发出一声尖叫,瑟缩在小小的洗手间里不敢出去,林律治一直拍门喊我,“梅格,梅格,你怎么了?”
僵持许久,我才终于颤巍巍的打开门,坐在马桶上哭丧着脸看他,“哥哥,好多血。”
他皱着眉头看着一脸苍白的我,一瞬间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那时候他班级里已经有女生开始在体育课上请生理假,男生隐隐约约的也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