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老,为雪白头
“今天……”我张张口,却终于还是把问题生生吞了下去,只是站起身走进厨房,“你饿了吗?做点儿东西吃。”
“不饿,我在外面吃过了。”
“林律治。”
“嗯?”
他看着我,我却低下头用力摇了摇,不能说,不能说。
那一瞬间,我觉得两人之间,似隔着银河般遥不可及的距离。
“你怎么了?”忽然,他问我。
“我……我没事儿,只是有点儿累了,你不吃饭,那我去睡觉了。”
“快去吧。”他的眼底浮现出意外温柔的光来,发出极低的呢喃,后来我想,当时的他似乎是在说——“就要结束了,梅格,辛苦的日子要结束了。”
第二天是工作日,我照旧随团出去,因为身体欠佳,或者酷暑难当,总之,我在外面昏倒了,在空调大巴上睁开眼看到的第一幕就是曾皙那双粗眉毛,一抖一抖的看着我。
“你没事儿,只是中暑而已。”
“怎么是你。”心里想着,这个人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当时我就在附近啊,要报导旅游旺季,才想着能不能碰见你,你就昏倒了,是我背你来过来休息的哟。”
“唔。”
“你最近,好多心事儿的样子。”
“记者先生,你管太多了吧。”我横了他一眼,打电话给我的上级“领导”,领导大概已经知道了,只说让我回家休息,口气当然有些不耐烦,这样旺季的时候耽误一天是要耽误他们骗多少钱啊。
但那一刻,我只想回家。
走到两层楼之间的台阶上,我就听到屋里电话响起的声音,好似十分急迫,敲着我的心坎,让我的心猛的提到了嗓子眼,开锁的时候,我的手不自觉的抖了起来,那一瞬,我和林老头的心电感应仿佛终于吻合上了。
然而那一刻,他的心跳静止了。
是医院打来的电话,一句话也不多说,只是通知我家属快不行了,让我赶快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那一刻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只觉得面部僵硬,丢下话筒便飞奔下楼,在小区外面,我又碰见往回走的曾皙,他担心我半路晕倒,坚持送我回家。
“嘿,出什么事儿了。”意识到我脸色不对劲,他伸手攥住我的胳膊。
我不说话,只是拼命挥手拦着路边的出租车。
“是他出事儿了吗?”
“谁?”
“林路。”
他说对了,但我却没回答,我身边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他不是说过吗?只要他想知道,他会知道的。
那一路在我的记忆里变得有些空白,我不记得眼前看到的任何东西,只记得耳旁呼呼的风声,我似乎在不停不停的奔跑着,直到我终于站在病床旁,眼睛才终于恢复了视觉似的,慢慢看清他那一张苍白的脸。
他这就么无声无息的睡过去了,连一句话也没再同我说。
那一刻,我反而哭不出来了,眼睛忽然干得发疼,我跪在那床边,摸着他上了年纪的手,那双手还残留着一点体温,却也开始慢慢僵硬起来了。
M
那天下午,林律治从学校赶过来的时候,林老头已经被送进了停尸房。
对于这结果,他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脸上的表情淡淡的,连悲伤都难觅踪迹。
“丧事不用办了吧,尽快火化送葬吧。”那天晚上,他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在说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小厅房间的灯光落在他静默的一张脸上,让我觉得那么陌生。
“你真的不觉得伤心?”
“这样不好吗?一切都结束了,我们都可以有新的开始。”他甚至将嘴角弯出微笑的弧度。
“你混蛋!”我扯开嗓子尖叫起来,泪水猝不及防地滑落下来,终于,还是哭出来了。
“我混蛋?我是不是该给你看看,林路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他从书包里抽出那个高个子递给他的牛皮纸袋,从里面掏出一叠薄纸片来,翻到其中一张黑白照片的人物合影。
“这个人,你是熟悉的吧。”
当然,那是林老头。
“周围的这些呢?你一定想不到,他们都是些什么角色。这个,”他指着其中一个男人对我说,“因为拐卖儿童,前年入狱枪毙了。看这个,这个被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
“……”
“你以为林路收养了我吗?不,他和他们是一路货色,是他拐走了我。”
忽然,我想起那天从倒塌的书本间掉出来的男孩儿照片,那的确是林律治吧。
“如果不是他,现在的我不会是这样,我会有完全不同的人生。”说到那最后一句,他的嘴唇明显的颤抖起来。
“但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啊?梅格,你真的那么以为吗,你是白痴吗?你知道你10岁那年阑尾穿孔,他迟迟没有送你去医院,你差点儿死掉吗?”
“不是的,那件事儿不是这样的,他是去借钱耽误了时间。”我想起他红着眼眶抱着我飞奔到楼下去打出租车,他的额头抵着我的头,他出了好多汗,顺着他的下巴滑落到我的衣襟上,他带着哭腔一直跟我说,“就快没事儿了,梅格,马上就不疼了。”
“你相信吗?你这蠢货,你真的相信吗?他只是想抛弃你。”林律治声嘶力竭,“我恨他,我永远都不原谅他。”
我慢慢走过去,将他紧紧抱住,“律治,林律治,你得相信他,哪怕他有那么不堪的过去。”
他浑身打个激灵,忽然轻轻笑了,“我还忘记告诉你一个秘密。”他顿一下,继续说道,“他醒来了,就在今天上午,他拜托我拔下维持他生命的那根针管。”
那天上午的阳光多好,金灿灿的洒满那床洁白的被子,衬着林老头那张憔悴的脸,也闪出异样的光彩来。
林律治站在那里,目不转睛的同他对视着,然而眼底的目光却是冷冷的。
“这么多管子,还真是麻烦啊。”他竭力让自己看上去说话不那么费力,甚至努力想挤出一个笑脸,到底,还是徒劳了,“这样,睡了很久吗?”
“是很久了。”
“已经成为你们的包袱了啊。”
“当然。”
他仿佛并不在意他神色里的冷淡,只是继续说下去:“如果只有律治和梅格的话,生活会轻松许多吧,现在的我,就只会拖累你们了。”
那长长一段话,好像费了他很大的精力,他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看着林律治,又用目光示意了插在自己手臂上的那些管子。
“那么,拜托了。”
那是他同林律治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我在脑海里将林律治描述的这一番情境反复播放,我想知道那一瞬间他是否犹豫了,是否颤抖了,但他只是那么神色淡然的看着我。
“无论如何,天涯海角,我会找到我的亲人,我要一个新的开始。”他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却让我感到寒冷。
那一瞬间,他像是变成了我所完全不认识的人。
如果他们不爱你了呢,如果他们早已有了新的开始呢。
当时的我很想这么问他。
但我没有对他说,林老头或许曾经是那些坏蛋中的一个,那年他三十岁,人穷志短,没什么出路,被同乡拉着做了那样的缺德事,他不负责拐骗,也不负责卖,他只是中间那一环暂且帮他们照顾几天孩子的,慢慢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很害怕,又很后悔,几次下决心,终于带着当时在他身边的林律治跑了出来,来到这城市。
他曾经花很多时间企图帮他找到他的父母,最后的确找到了,但他们已经生了新的小孩儿,开始了新的生活,他带着林律治从他们面前经过,他们竟一点儿没有觉察。
他想问他们,是否遗失过一个四岁的孩子,那位先生马上变了脸色,“没有,从没有。”但他私下对林老头说,妈妈受了很大的刺激,家人都对此绝口不提,现在也就当没有发生过了。
“那么,如果找到了呢?”
“也许会找到,但我们已经不想找了。”
N
很久以后的夏天,我爱上林宥嘉的那首《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