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老,为雪白头
“你等着,我去买点儿东西。”他说着带上雨伞就出了门。
我就坐在马桶上,忍着腹痛,听着外面的雷声等着他,雨下那么大,小小的伞怎么撑得住,到他回来的时候,整个人果然被淋成了落汤鸡,然而那一提卫生巾,却一点儿也没湿,被他裹在外套里,小心翼翼的抱着。
现在想起来,我仍觉得脸红,我最初的那一点儿生理知识,竟是林律治教给我的。
淋了雨的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同我说话的时候就带着些微的鼻音,半夜里,他发起烧来,嗓子痛的厉害,伸手想拿床边的水杯,却一下将它碰翻在地,我听到响动,从床上爬起来,去厨房烧水给他喝,又翻出药片喂他吃,比那更小的时候,我们就学会了相依为命,那时候我们感情好的吓人,但林老头总为此忧心忡忡,后来我才知道,他担心我们会相爱。
林律治发着烧,额头烫的厉害,身子却凉的通透,我索性抱住他,用体温给他温暖,林老头回来的时候,我们就保持着那个姿势熟睡着,林律治的烧也终于退了,只余额头稍许汗珠。
他大发雷霆,拎着他的耳朵将他从床上拽起来,“混账,梅格是妹妹。”他反应过激,大力甩他一个巴掌,林律治没站稳,直接从床上跌了下去。
那一巴掌打的多重,以至于林律治的耳朵好几天都嗡嗡响。
而他同我,亦不再如从前那般亲密。
F
深夜的医院寂静的厉害,整个病房里就只听见输液管里滴答的声响,然后是“咕”一声,林律治的肚子发出一声叫来,我也觉得饿了,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整个胃似乎都是空的,隐隐作痛着。
“我去买点儿东西。”我站起身来低声对他说。
“这么晚,不要出去了。”
“没事儿,只去主楼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很近。”说着我已经抓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拉开门走了出去。
灯光幽暗的回廊看起来像所有恐怖小说里的背景,我没来由的觉得发冷,将外套紧紧裹了起来,快步走下旋转楼梯,再穿过一条二百米的小路,就是医院的主楼,但在那转弯处,我被一行喧闹的人群挡住了去路,走在前面的是推着救护车的医生,白色的薄被单盖着的女人被鲜血浸红了一片,后面跟着两个举着摄像机和话筒的人,极轻的相机“喀嚓”声连续不断,让我不自觉的皱了下眉头。
刚想绕过去,却被那举着摄像机的人转过头打了个照面,让我记忆犹新的粗眉毛先是一皱,带着点儿疑惑不解,然后轻轻一舒,冲我扬了下唇角,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打了个结,整个人做贼心虚似的低着头快步绕了过去。
站在便利店通亮的灯光底下,一颗心还是不能抑制地剧烈跳动着,手里捧着的东西也掉到了地上,正弯腰捡起,其它的东西跟着一并掉了下来,我叹口气,站起身,就看到柜台前的玻璃镜子里映出我有些惊慌失措的脸。
我渐渐回忆起曾皙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容,是在购物中心三层的洗手间里,我用冷水洗了把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镜子里映出的曾皙,他抱着手臂,粗眉毛挑着,一脸玩味的神情。
我是见过他的,在比那更早的以前,在夜晚散步的公园里,在我买菜的市场上,甚至在半月以前的旅行团里,那时候他贴着大胡子,穿着沙滩裤,还和导游莫名起了争执,他那双标志性的粗眉毛我没理由忘记,可是每一天都看见那么多陌生的面庞,我实在有些感官疲惫。
你大概知道,每个旅行团都会安排购物的环节,有时候是去珍珠基地,有时候是去卖玉中心,甚至蚕丝被古玩处龙井茶全部不在话下,那种地方通常只为旅行团的游客开放,有人领着你们坐进小房间还给你端茶递水,由导购或经理出面给你讲解怎么甄别那些好东西,说着说着就会声泪俱下感人肺腑的扯到他的家事,最后看在和你们大家有缘的份上赔本甩卖,六千的东西他非要一千卖给你,而我一直所谓的工作就是同这些人把故事讲的更加圆满,脸部表情堆叠的恰到好处,买东西的时候要做出占尽便宜的兴奋样,当然,我并不真的花钱,而这恰能带动起那些人的气氛,说白了,我只是一个托,一个骗子而已。
“今天你怎么回事儿?气氛也没带动起来,那些人买的一点儿也不积极。”那个“经理”就站在洗手间外面压低声音对我抱怨了一句。
“对不起,我有点儿不舒服。”从曾皙在大巴车上同我说个不停开始,我就觉得那天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今天的业绩如果完不成,明天就要加把劲儿了。”他说着掐灭了手里的烟,穿过回廊向楼下走去。
“出来吧。”我手指扣在木门上,就看到曾皙从男卫生间里探出头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听你说说你的故事怎么样?”
“你打算敲诈我吗?”
“敲诈?”他瞪大眼睛,“我还没有那么混蛋,我只是想听你说故事。”
“但我没兴趣说。”
“坦白讲,我观察你很长时间了,我是个记者。”他说着亮出那塑封起来的卡片证明,“或许我可以做一期关于你的社会版访问。不过你不接受也行,我现在有的资料也够写成一篇报导了。”
“你的相机掉进水里了。”我提醒他。
“我还有这个,它可是录下了很多珍贵的资料。”他拍拍自己背着的黑色小包,上面有针孔大小的洞眼,“包括刚才那精彩一幕。”
我的脸瞬间变得像白纸一样薄脆。
G
我拎着塑料袋,走出便利店,就看到曾皙坐在台阶上,手里的香烟闪着微弱的光。
“又见面了。林梅格。”他头也不回地对我说道。
我整个人僵在那里,仿佛听见便利店里的白色灯管发出“嗡嗡”的声响来。
“见到熟人也不打声招呼,啧啧,真是不够礼貌啊。”他照旧是那副有点儿流氓的嘴脸,“看样子你不像生病啊,来看什么人吗?”
如果他只是想问我要一些钱,事情会好办许多,但我完全不知道他脑袋里在想的究竟是什么,同时我也开始觉得,曾皙就像一个硕大的蛀虫,在慢慢打通属于我人生那根并不坚固的木头,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十分愚蠢的决定,我从购物袋里掏出一瓶二百毫升的喜力,重重砸在曾皙的脑袋上,玻璃碎了一地,立马流出血来,然后我从台阶上一跃而下,像只受惊的鸟,飞快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我一直跑,头也不回,两条腿好像不是自己的,心脏也几乎跳脱胸膛,在住院处楼下,我重重撞在一个人身上,脚步不自觉的后退两步,惯力将我推倒在地上,塑料袋里的东西全都散落了出来。
“梅格!”是林律治。
“你怎么下来了?”似乎好久,我才回过神来。
“你去了好长时间,我下来看看。”
“唔,我只是,找一袋名典小蛋糕花了些时间。”
“你的脸,怎么了?”
我抬起手,擦了一下自己的右脸,上面沾了点啤酒泡沫,那一瞬,我眼前晃出曾皙那流血的脑袋,我开始觉得后悔了,我几乎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必须那么做,我只能安慰自己,这是在医院,他可以直接跑去急诊,或者什么人会送他去,总之他一定不会有事儿的。
“梅格。”
“啊?”
“你看……”林律治仰起头,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就看到满天寂寞的繁星。
时光飞速倒退,我好似看到幼年的林律治和自己,林老头骑单车载他去新华书店买课本的路上遇见了正在小巷里扒着垃圾桶的我,那年我六岁从新疆被诱拐到这里行乞,因为我坚持不肯偷东西,被毒打一顿丢在路边,我不知道自己在垃圾桶里躺了多长时间,只是勉强睁开那一双肿起的眼睛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在垃圾桶里翻到半块吃剩的蛋糕,正在往嘴里填,就看到站在那里一脸惊诧的看着我的林律治,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然后他指指天空对我说,“嘿,你看。”用的是那种竭力愉快的语调,却仍然带着一点儿哽咽。
“我们带她走吧。”然后他转身对林老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