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老,为雪白头
而那一刻,似十分轻巧的对我说起梦境的林律治,亦让我忽然觉得喉头哽住,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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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皙说的没错,那的确是一个正经的私人聚会,但他似乎忘记了加一个非常重要的形容词,那应该是一个正经的私人家庭聚会。
那天我不仅见到了曾皙的爸爸妈妈,甚至他的爷爷奶奶,外加两个穿职业套装的表哥表姐,像三堂会审一般,站在包厢门口的我十分局促的红了脸,甚至觉得有些恼怒,我回过头去怒视了一眼站在我身后的曾皙,但他只是若无其事的朝我挑挑眉毛,然后伸手在我的后背上轻轻推了一下,“嗨,我对大家讲过了,这是林梅格。”
他说完若无其事的拽着我走到桌子前,拉开一侧的椅子让我坐进去,六双眼睛一眨不眨的注视着我,那感觉让我如针芒在背,手脚简直不知该放在哪里好。
嘿,梅格,拿出点儿工作的精神来。我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那天他妈妈穿了藕红色的对襟开衫,头发盘得优雅得体,那样子就像古典画册里走出来的女郎。他爸爸蓄着小胡子,白衬衫穿得一丝不苟,同我说话的腔调好像在做工作汇报,爷爷叼着个烟袋,金边眼镜带出一副学士的派头来,奶奶穿着素色滚边的上衣,一直和蔼可亲的望着挨坐在一起的我和曾皙。
我当然没想到是这样的“聚会”,更不会想到一副流氓气质的曾皙会出自这样的书香世家,我被震在那儿,像踩着钢丝,一脚踏错,万劫不复。
“梅格做什么工作的?”他妈妈先拉开了架势。
但他当然不会给我说话的机会,他全盘包办,俨然一副我经纪人的架势。
“她不工作,她还在念书。”
“在哪里念书?”表姐又插了一嘴。
“和我一所学校。”
“听曾皙说你爸爸是个书法家?”爷爷慢条斯理的开了口。
还书法家,真亏他想得出。
“只是偶尔给别人题题字而已。”
还题字?林老头倒是写了一首好看的钢笔字,这么多年也没见他给谁题过字,倒是每年家里的春联都是他写的。
在他们这么一来一往的交流时,我就像个摆设坐在曾皙旁边,还要保持微笑的样子不时给他们眼神的回应,那让我觉得别扭极了,尤其是那些谎话,更加让我觉得胸闷。
“喔,题过什么,我看富春茶社那牌匾写的不错,不知是不是林先生的手笔。”他爸爸问。
“不是,他根本就没给任何人题过什么字。”在曾皙想着怎么回答那问题的时候,我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那迫不及待的架势就像我真的是曾皙隐藏身份的女朋友似的,可我只不过是过去跟他演一场戏而已,但那一刻,我却忘记了这个关键,我不能容忍任何人把我的家人说成另外的样子,好像他们现在是多么的轻贱一样,我那么爱他们。
“我根本不是同他一个学校的,我也没上过什么大学,已经工作了,但不是什么光彩的工作,我爸爸不是什么书法家,他只是一个塑胶厂工人,我还有一个哥哥再上高二。你们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说完那一段话,我反而镇静了下来,神色淡然看着有些目瞪口呆的一家人,曾皙看着我,眉头先是一蹙,然后忽然的,他就笑了,“爸妈,我不该骗你们,但我想如果那么说或许你们会更容易接受一点儿。不过无论如何,我喜欢梅格。”
“你喜欢她?”他姐姐尖叫起来,“她看起来不过十七岁!”
“梅格的脸色不太好,或许她有些不舒服,阿皙,你先送她回去吧。”那时候,他妈妈还保持着最基本的优雅。
而我在走出门的一瞬间就知道自己搞砸了。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我不是故意的。”
“这很有意思,不是吗?”他转个身在我面前打个响指,眉头一展露出大大笑意,“我还从没给他们来过这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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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样的家庭里,他从小被当做天才培养,课外辅导一样不少,围棋绘画游泳奥数,他们立志要把他打造成十项全能,但在那样的环境里,他其实一点儿也不快乐,他一直想做不一样的自己,高考时,他偷偷修改了志愿,但爸妈是不愿意他做记者这样的职业,风险太大,又过分劳碌奔波,他十九岁即大学毕业,自己找了实习单位,但他们仍然没放过他,爸爸一直想让他去自己的画廊工作。他们期望他知难而退,最好连实习期也不要顺利度过,所以他一直很努力很努力的想要留在那间报社,甚至在深夜听到有新闻也会从床上跳起来跑出去,哪怕那只是个小三被正室打到流产这样的八卦边角。但你知道,那天他很不幸的被我打爆了头。
他们早早的给他计划起女朋友事宜,门当户对的姑娘被他奶奶写成小纸牌挂在墙上,安排他有时间就去见面,3号周小姐6号王小姐7号裴小姐,他实在不耐烦,跟他们晾了底牌,自己早就有了中意的女朋友。
可是无中生有的女朋友哪里去找,他左右端详,觉得我还能勉强上个台面。
“所以你骗我出场,让我扮演你的女朋友。可以后呢?”
“以后我可以告诉他们我和你分手了。”
“但我根本没和你在一起。”
“不然,你和我在一起试试?反正已经惹的他们大呼小叫了。”他那张欠扁的脸一凑过来,就险些被我扬起的手甩上一巴掌,但我看到了那一闪而逝的身影,马上忘记他专心致志的把脸贴在窗户上,扯着嗓子对司机喊停车。
出租车“刺啦”一声挨着路边停下来,我拉开车门便飞奔起来。
“嘿。”他甩给司机一张五十块钱,甩上车门就追了上来。
那应他之约穿的别扭长裙十分牵绊我的脚步,我于是把那裙子挽起一半,在膝盖上面打了个结,我的奔跑速度于是明显的快了起来,连曾皙追着也觉得费力,要和我这样一个曾经面临随时跑路而保住自己性命的女生比赛跑步,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很快,我就在一个巷子的转角处停下来,因为,我已经看到了我要找的那个身影,此时,他正靠着墙壁站着,他面前的一个高个子递给他一个塑封的牛皮纸袋。
你应该会猜到,是林律治。
曾皙贴在我身后的墙上,下巴抵着我的头,同我一样看的专心致志。
“是你哥哥。”他压低声音说道。
“闭嘴。”
拿到牛皮纸袋的林律治从口袋里摸出一卷钱来给那个高个子的男人,他接过来,很快沿着巷子的另一个出口消失在路灯底下,而林律治则专心致志的靠着墙壁,将那牛皮纸袋开了封,那么远的距离,并不能看清他脸上摆着的究竟是怎样的表情,然而我却感觉到他攥着牛皮纸袋的那只手一点点儿的收紧起来。
我转个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曾皙跳起来继续跟在我的身后,“也许你该过去跟他打个招呼。”
“关你什么事儿?”
“这样的话,很多事儿你都不用自己猜测了,你可以直接问他。”
“关你什么事儿?”
“那卷带子好像还没销毁。”他摸摸自己身上背着的小包,似自言自语般说道。
我停下脚步,仰头看着他,“你打算继续拿这个要挟我吗?”
“不,你今天表现很好,我当然如约销毁。”
“谁知道你有没有备份?”
“天地良心啊!林梅格。”
“那你干嘛还跟着我,别挡我的路,我不认识你。”
“唉~~我答应我妈把你送回家了呀。”
那样子看上去一定很有趣,一个长裙系到膝盖上面大步流星的女生,一个缠着绷带跟在她身后的粗眉毛男生,一个气急败坏,一个气定神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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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家很久,一直坐在正对着门的椅子上,一眨不眨的注视着那里,直到我保持着那姿势快坐成一座雕像,楼梯间传来脚步声,接着是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林律治打开门,站在我面前,楼梯间的灯光给一脚踏入阴影的他镀了一层薄薄的金边。
“梅格。”看到我,他似乎吃了一惊,但很快垂下肩膀放松下来,将书包拎到一侧的木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