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老,为雪白头(下)

隔着那扇铁皮墙壁,我仰着头,看着那高大的机器不知疲倦的运转着,终于,我什么都没有了,搁满我们回忆的小小房子,就和着那些尘埃碎屑烟消云散了,我站在那里,使劲儿想这会不会是一场噩梦,我偷偷掐自己的手臂,疼痛的感觉很真切。

我想起那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林老头踩着他的横梁车,一前一后的载着我和林律治去新建好的广场上看从很远的城市运来的冰灯和雪雕,我们的脸颊冻得通红,鼻子简直要失去了知觉,就只有彼此牵着的掌心还是那么温暖。

“耳朵一碰就疼。”林律治皱着眉头对我说,“梅格,你疼不疼?”

我用指尖揉了揉,然后“哎呦”了一声。

“疼吧。”他有些洋洋自得地看着我,“那是你的耳朵冻住了。来。”说着他凑过来,使劲儿冲着我的耳朵哈气,“你再碰,肯定不疼了。”

他还把他的围巾接下来,一直缠到我的耳朵上,最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来,我们排在一堆小朋友中间玩了冰滑梯,林老头还花了二十块给我们在这城市难得一见的雪雕前拍了两张合影留念,照片里,林律治紧紧搂着我的肩膀,在摄影师说茄子的时候,他发现我额头的碎发上落了一大块雪花,就探过头张嘴吹开了。

那一幕,被永恒定格在2001年的冬日,以及,我八岁半的记忆里。

而现在,我已失去了所有曾经幸福的证据。

我没有哭,咧开嘴,反而还能露出轻浅笑意,在所有悲伤抵达之时,只有眼泪是最徒劳的存在,我的手指扣在铁皮墙壁上,那声音像是扣在我胸口,一下一下的钝痛。

莫云希抱住我,用力晃我的肩膀,“你哭呀,梅格,哭出来就好了。”

我像个天真的孩子般微笑着望向她,“你说,他们要在这儿建什么呢?”

后来,我们在那儿靠着路边的台阶上坐了整个下午,又整个傍晚,天黑了,沿街的路灯亮一盏灭一盏,雨还在下,我一个劲儿打起喷嚏来,莫云希像一头狂躁的狮子在我身边转着圈得走路,然后她拖着我的手将我从那里拽起来,“走,梅格!”她像个超人似的用那种拯救世界的口吻对我说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D

那个地方,就是苍凉街。

我们穿过长长的街道,一直走到尾端有被红砖围栏圈起的巨大榉树下面,就看到在临街的窗户前正煮着咖喱饭的朱阿姨,她系着雪白的围裙,大概是刚做完缝纫的工作,眼镜还架在鼻梁上,莫云希站在窗口前跟她打了一声招呼,她向上推了推那副粗框眼镜,“啊,是小希呀,一起吃饭吧。”

“阿姨,这是我朋友,她叫林梅格,你最近不是要招帮手吗?你看她怎么样?”她一口气说完那一长串话,然后眼睛一眨不眨的等着朱阿姨回应。

“先吃饭。”她熄了火,把咖喱从锅里盛出来,“吃完饭再说。”

“嗯。”莫云希不自然的扯扯衣角,有些别扭的拉开窗户另一侧的木门走进去,我跟在她身后,打量起那面积小小的房间来,有些昏黄的灯光照在屋角那两台缝纫机上堆着的各种碎布上,让人感觉格外温暖。

我收紧小臂坐在木桌子一侧,看着莫云希和朱阿姨忙着从小厨房里端碗筷出来。

“你会用缝纫机吗?”吃饭的时候朱阿姨问我。

“不会。”

“她可以学呀!”莫云希急急接道。

“那就试试看吧。”朱阿姨笑眯眯地望着我们两个。

那种老式的缝纫机发出的“轧轧”声竟让我感觉意外的亲切,很快我就能十分熟练的用它给衣服修边,当然也出过差错,朱阿姨只是笑着从我手里拿过去拆开重整一番,她让我睡在阁楼上的小屋,给我铺了很好看的花边被子,有时候工作不多,她会教我煮她的拿手好菜,在圈起榉树的红砖围栏里,她还种了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香料,做菜之前,她会喊我去折一些叶子回来。

当我和系着围裙的她一起站在狭小的厨房时,我会恍惚觉得那就像是我的家一样,她就这样如莫云希所愿的收留了我,且未问及我丝毫的过去,那时候我一直以为她是莫云希某个不算远房的亲戚,但当我这么提起时,同我一起趴在阁楼床上的莫云希使劲儿摇了摇头,“朱阿姨啊,我出来之前根本没有见过她。”

“那怎么会认识她呢?”

“我……”她一时语塞,顿一下才继续说道,“我溜达到这边就遇见她了。”

这理由解释起来并不通畅,但我枕着手臂没再问下去。

我正式做起朱阿姨的学徒之后,莫云希偶尔过去探望我,有时候也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但却从未在那里留过夜,天一黑,她就从我的小床上跳下去,“我得走了,梅格。”她着急的样子好像这阁楼里半夜会出现哥斯拉一样。

把我留在这里的第一天夜里,她就是这么逃走的。

那天我半夜发起烧,又被噩梦惊醒,身上流的汗几乎把薄被浸湿,朱阿姨提着小灯从楼下走上来,倒了热水给我喝,又拿了些药片给我吃,第二天早上她站在水池前洗脸的时候问我是否感觉好了一些。

“没关系了。”我说。

“昨天你一直在说梦话。”

“是吗?”

“嗯,你喊了很多人,叫林律治,还有曾皙。”

“曾皙。”我手臂撑住额头,感到一阵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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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阁楼敞开的窗户下面捉到过两只萤火虫,装在透明的塑料罐子里,用保鲜膜封上后再扎几个透气孔,然后我就趴在地上的床垫上,一眨不眨的看着它们闪出的微光,为了养活它们,我还特意跑去了两条街外的小书店,扒在书架上找到法布尔的那本《昆虫记》,那上面说,萤火虫喜食蜗牛。

“去哪儿能找到蜗牛?”我和莫云希将硕大的塑料行李袋抬进小屋子里时问道。

我忘了说,除了在批发市场站街卖衣服之外,每个星期莫云希还会顺便给朱阿姨运来一些款式简洁的衣服让我和朱阿姨在上面自由发挥,从这一点来说,她和我一样,都在给朱阿姨工作。

“蜗牛?”她怔一下,“你要蜗牛做什么?”

“喂我的萤火虫。”我说着跑上楼梯,从门后面拿出那两只萤火虫,它们正一动不动的趴在我放进去的白菜叶子上。

四月末是这城市相当多雨的季节,我按照莫云希的提点,在下午收工之后坐了二十分钟公交车遛去了公园的小湖边,那的确是个相当小的湖,和风景区内的大湖完全不同,浅浅一眼便望见尽头,最深的地方也不到两米,因为才下过雨不久,湖边的土地软软的,粘着鞋底,每走一步,我都要小心翼翼以免滑倒。

最后在一丛半死在岸上的水草中间,我捡到两只正在爬行的水蜗牛。它们颇为防备的迅速缩进壳里,粘腻的外壳滑在我手心,我于是顺手将它们塞进上衣口袋,刚站起身,就被面前站着的人狠狠吓了一跳,他的粗眉毛轻轻一扬,再好看的笑容也显得有点儿小流氓。

脑海里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就是——跑!

但还未迈开步子,我被脚下的水草滑倒,整个人跌进了并不算深的湖水里,我们的每一次见面总是要这么胆战心惊一番,他当然毫不犹豫的跳下来,费了一些力气才托着我的身体将我推上岸,我呛了许多水,几乎昏厥过去,天知道,我根本不会游泳。

但那一刻,我想,我不欠他的,他让我泡过一次湖水,现在,我还回去了。

“梅格,你怎么样?要紧吗?”他拍着我的后背,而我一直在剧烈咳嗽,直到我感觉一口气终于顺畅上来,我才长舒一口气接道,“我没事儿。”

但是,我口袋里那两个水蜗牛却不见了,我打个寒战想站起身,却发现双腿根本使不上力气。

“可能是抽筋了。”他完全不理我脸上冷淡的神色,坐在泥地上,将我的腿搭在他腿上,用指尖压着按摩起来,我坐在那里没动,只是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我承认我撒谎了,从一开始我就撒谎了。

我对曾皙不是没有心动过,当他默不作声地跟在我身后帮忙处理林老头的后事,当他蹙紧眉毛对我说我打爆了他的头而他竟然爱上我时,当他拿着墨绿的雨伞端坐在公车里与我擦肩而过时,他寄来的那些信,除了被同室女生抢走念给大家听的那些,我一封也没有打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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