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老,为雪白头(下)
文/牟小熊
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A
我现在住的这条街叫做苍凉街。
它名副其实,是个非常适合隐居的街道。
即使是白天,这里过路的人也少的可怜,夜里当然就更不会有什么人了,睡觉时,我常常把窗子打开,能听到的除了风声就只有隐约的虫鸣。
那间小小的裁缝铺就在苍凉街的尾端,挨着围墙的一侧门前种着一棵硕大的榉树,被红色砖块砌成的围栏圈起来,远远看上去,就像童话书里的插画。
我在这么静谧的地方,每天和我的老板朱阿姨做成衣加工的工作,用那种老式的脚踏缝纫机,把纯白的波浪蕾丝拼到裙子的下摆,给白短袖缝上各种花色的可爱图案,在基础款短裤的裤脚裁出精致的云朵花边,小小的创意让那些批发市场上的衣服变得与众不同起来,而这些衣服就挂在朱阿姨闹市区里的另一间服装店里,能卖出很好的价钱。
“这可不是谁动动小聪明就能做到的,是技术活。”朱阿姨推着搭在鼻梁上的老花眼镜对我说,她已经五十四岁了,不过除了戴眼镜的时候,她看上去并没那么老,如果穿上那种红色的旗袍,走路的样子还是十分婀娜的。
我会来这里做她的学徒,完全是因为莫云希。
这年四月,我离开少管所,身上带着的东西少得可怜,除了我进去时被扣留的一把钥匙以及那身藕色长裤和纯白短袖,就只有曾皙写给我的那些信了。
那些衣服应该是被保存在木柜子里的,有一股陈年的木屑味道,混合着属于过去时光的气息,当我换上它们的时候,我感到一阵眩晕,仿佛那些时光从未曾逝去,而我又回到了两年前那个夏天,直到教导员走过来,叫我在一叠什么文件上签字时,我才重新回到现实。
我无法描述那一时刻自己内心的感觉,我只是觉得胸膛空了,四肢也空了,我仿佛不是我自己,而只是什么人牵引着的提线木偶,那间房间的灯光在我转身时晃了一下我的眼,我垂下眼睑,用力眯起眼,有一瞬想要流泪的冲动,但最终,我轻拍两下脸颊,竭力露出一个笑容来,用林律治的话来说,我这个不是天才又没有特殊技艺的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乐观,盲目的乐观。
都过去了,不是吗?无论如何,一切都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我就穿着被还回来的藕色长裤和白色上衣,口袋里装着那把黄铜钥匙,布包里背着厚厚的一叠信,从盘山公路上走下来,那天一直下着雨,天阴得很沉,我没有伞,起初还用布包挡在脑袋上,后来就索性那么淋着了,到公交站牌的路不算近,我整个人几乎都被淋湿了,短发紧贴着头皮,就连睫毛也向下坠起水滴,还隔着一段路,我擦了擦眼睛,远远的,就看到站牌下撑着红色雨伞的女生,细瘦的身子站得笔直,轻薄的白裙一直垂到脚踝,是莫云希,她一向擅长用这种让人过目不忘的姿势出场,我被吓了一跳,但很快长舒一口气,走到她身边站定,那把红色的伞刚好撑下两个人。
“你要去哪儿?”她问我。
“当然是回家。”
“可是……”她顿一下,晶亮的眼眸望向我,“如果,你的家不在了呢?”
B
当我们一同在少管所的时候,我们就曾经无数次讨论过这个问题,出去之后,我们要去哪儿,做些什么。
“当然是回家。”我不止一次的这么说,我要回去,将那间老旧的房子里积攒的灰尘全部打扫干净,在楼下我开辟的那一小块菜地里再重新种上黄瓜、豆角、茄子,当然还有那一小块可爱的草莓田,我甚至不止一次的幻想过,也许当我走上楼,还未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林律治便会,后背抵在门框上就那么看着我,虽然我知道这种几率微乎其微,但我仍然为这想象感觉充满了希望。
所以当莫云希那样问我的时候,有一瞬间,我整个人僵在了那里,我从未做过那样糟糕的假设,但很快,我回过神来,感到胃部一阵痉挛,“你去过了?”
她没看我,只是向下压低的伞沿,闷声发出一声:“唔”。
我们谁也没再说话,并排站在公交车站,直到公车在我们面前停下,她收起伞,跟在我身后上了车,我没问她我的家到底怎么了,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去,不是吗?
当公交车绕到第三个转弯,与迎面而来的公交车擦身而过,两辆车挨的那么近,以至于我一眼就瞥见坐在车窗上那人脸上两道熟悉的粗眉毛,我猛的弯下腰,整个人伏到莫云希的膝盖上。
“梅格?”
“嘘——”
“车子已经过去了。”
我长舒一口气,重又坐直身子。
“曾皙也一定是去接你,为什么躲着他?”她看着我皱起眉头。
“你知道,这世界上……”我又要搬出那套:“这世界上是有无形界限的存在”这种十分书面的理论,但话还没说完,就被莫云希狠狠地啐了一下,“那些都是狗屁言论。”她像个正义的使者颇有底气的训诫道。
我之所以会和莫云希的生命出现交集,现在想来,也是因为曾皙的缘故。
在会客厅里曾皙对我告白的时候,我笑场了。
我就那么看着他,一直看着,忽然的,我就笑了,我笑的腮帮发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想起当我站在饭店的包厢里坦白我家里的情况,他家人脸上挂着怎样震惊和羞辱的神情,只要用脑子思考,就知道我们在一起会是何种结局。
我们本就是那种相交之后会各奔东西的两条直线。
“你真可爱。”我对曾皙说,“你怎么会觉得我们能在一起。”
“因为我喜欢你。”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样专注的样子,眉心微微皱着,两道粗眉毛跟着一颤一颤。
“可我不喜欢你,一点儿也不喜欢你。”
从那以后,我开始拒绝见他,而他坚持写信给我。
那些信写在鹅黄的薄纸上,装在淡绿底色素黄压线的信封里,像雪片一样飞来,有些被我同屋的另一个女生抢到,在休息的间隙阴阳怪气地念给坐在床上的女孩儿们听,她们不吝言辞地嘲笑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当然,曾皙是那只天鹅。
我生不出气来,她说得对,我这样的女生,是配不上曾皙那么明媚的少年的。
可莫云希恼了,她在休息室,同那一帮女生打了起来,作为当事人的我也不得不加入那场“战役”里,结果那个女生被抓破了脸,我磕坏了脑袋,莫云希丢了两颗门牙。
“你不要信她们的话。”那天缺了两颗门牙讲话漏风的莫云希还对我说,“她们都在嫉妒你,他叫什么来着,曾皙,是吧,信封上是这么写的,他是个好男孩儿,他真的很喜欢你,你一定要和他在一起。”
那时候我站在洗手台前,双臂浸在冰凉的水池里,我想说,你才多大,不过十六岁,只有十六岁才会相信爱情大过天,可这世界,才没那么梦幻。
但最终,我什么也没说。
C
两个小时后,公车抵达市区,莫云希跟在我身后转乘337路,线路改了,我在车门处的指示牌上看不到我要下车的那一站。
“请问,橡树小区在哪一站下车?”
“橡树小区?”售票员皱皱眉头,“在云水街下或许能到。”
等到那一站下车时,我几乎认不出眼前的景色,小卖店的招牌上落满灰尘,被打碎的街灯摇摇欲坠,网吧坏了的门发出“吱嘎”声响,几个染着黄色头发男生坐在台阶上抽着烟。
我当然知道云水街,每天清晨去早市我都会路过这里,可这和我记忆中完全不一样了。
再向前走,街道被巨大的铁牌横着挡起来,有大型机器起重的声响,原本那些四层高的矮楼全部不见了,我感觉到自己的手臂有些微微的颤抖,我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转过头看着莫云希,语气清淡,“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进去的第二年春天,这里就拆迁了,据说因为这块地原本是非法建筑,都没有产权,所以只有住在这里的人得到了一些补偿,好多空着的房子根本就没人管,就直接拆掉了。”她看着地面,用一种应和我清淡语气的口吻说道,“我去年冬天出来,就先来这里看过了,那时候,我就找不到你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