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老,为雪白头(下)
“下个星期天,去动物园怎么样?”那天从刺青店里走出来,站在街角买两听饮料的莫云希侧着身对我说。
“动物园?”
“据说有两只好大的狮子从国外运到了这里,动物园要组织欢庆活动。”她递给我一听打开的可乐,“门票费都不要了,一起去看看吧。”
“人一定很多。”我皱皱眉头。
“好歹凑个热闹,去吧去吧,我好想去的。”她甩起我的胳膊来,像个撒娇的小孩儿。
上一次去动物园是什么时候?
似乎是小学三年级的林律治班级里组织活动,全班坐那种大巴车一起去动物园郊游,林律治偷偷把我带上了校车,和他一起挤在最后一排的椅子上,有小朋友举手跟老师报告,“林律治带了他妹妹来,老师!”
就这样,在车开之前,我被温言软语的老师哄下了车,要是我出什么事儿,他们可担待不了,林律治哭丧着脸,在大巴车上装起了肚子疼,也跟着我一起下了车。
“梅格,我们自己去,坐公交车去,我认得路。”大巴车开走后,他拍着胸膛跟我说。
只有三年级的他一本正经的牵着我的手,小大人似的带着我转了几班公交车,又坐错了方向,结果花了两个小时才终于到了动物园,那里臭烘烘的,一点儿也不好玩,可是我们双手搭在横栏上,十分开心地看了半天猴子。
“你看,梅格,以后你想去哪儿哥哥都带你去怎么样?”
那略带稚嫩的声音穿过层层叠叠的时光,在已经十九岁的我耳边不断回响,我眉心一皱,锁骨上的纹身传来一阵刺痛般的感觉。
是纹身在痛,我跟自己说,好像那样我的心就不再痛了似的。
K
夏天快到了,朱阿姨的服装店里生意好的出奇,我们的工作忽然忙了起来,从早茶时光之后,要一直忙到傍晚为止,莫云希也由一个星期送一次衣服改成了一个星期两次,我发现忙起来也不错,好像不需要想太多事情,只是专心致志的想着那些拼布就够了。
“这样做两年,梅格也攒点钱,开一间小店吧。”做工的时候朱阿姨这么对我说。
对我来说,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像我这种有了案底的人,再想清清白白的重新开始,找什么工作都不容易,从一开始,莫云希就想的很周到,她要我跟朱阿姨学会这一门技术,但她似乎并没给自己想那么多,被我问到未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在批发市场做卖衣服的小妹时,莫云希点着我的脑门撇撇嘴,“我呀,我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呢,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我可是个成年人!”
“不是还有七个月才满十八岁?”
“现在的孩子可是十二岁就要自称成年人了!”她甩甩头,转个身,不再看我。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好像一个小心翼翼的蚌,守着自己不为人知的秘密。
天气明显热了,傍晚收工之后,我和朱阿姨一起在厨房做了冬瓜汤和小馅饼,她装在饭盒里一些,让我顺便带给莫云希,但莫云希不在,她寝室里倒是十分难得的回来了一个女生,似乎失恋了,一双眼睛肿得像桃子。
“那我把这个放下,麻烦你告诉她一声。谢谢了。”
“唔。”女生应一声,旋即撞上了门。
我想散步,便从那里一直走去了安新街,中间险些迷了路,穿过甫亭广场的时候,我看到一帮在玩滑板的男生,其中一个染了一头稻草似的黄发,身子瘦的像秸秆,他一只脚踩着滑板,身子靠在雕像上,站在他身边的女生,就是莫云希,她正低头与身边的男生说笑着,过去打招呼的话实在唐突,而且如果她问我要去哪儿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们就这么,藏着各自心里的小秘密擦肩而过。
已经过了九点,安新街上的小酒馆早已喧闹了起来,我还没走到那挂着兔子招牌的小酒馆,就听到身侧的巷子里有人争吵的声音,那声音格外熟悉,让我不得不顿下脚步来。
“我当然要去,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女生扯高的声调显得有点儿气急败坏。
“是要去,可你不觉得现在时机还不够成熟吗?”
“再过两年,等我青春不再,就什么时机也没有了。”
这时有两个酒醉的人搀扶着从我身边经过,走在右侧的人重重撞了我一下,我向后退一步,踢到了墙角的油漆桶,女生听到声响,皱了皱眉,抱着手臂从侧门进了酒吧。
我把滚到巷子里的油漆桶又摆回原来的位置,然后站在巷口,看着路灯底下站着的他,他抵着墙壁,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来点燃,吐出的烟圈让他的表情在我眼里变得模糊不清。
“你们吵架了。”
“只是小事儿。”他头也不抬,又用力吸了一口烟。
“你不开心吗?”
“嘿!”他那双淡漠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注视着我,“不管你怎么以为,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我是Andy。”
“他们说过你的名字。”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要找的人已经死了呢。”他耸耸肩,若无其事的说道,然后一折身,拉开侧门走进了酒吧。
L
曾皙出差回来,带给我一罐洁白的石头。
“铺在菜田里,一定很漂亮。”
“我已经没有菜田了。”
“你有。”他朝我眨眨眼,扬起一道眉。
后来许多次,我想起他,都会想起他那张独一无二的有些流氓又有些俏皮的笑脸,那一刻我额头抵着蓬松的抱枕,将自己的身体陷进柔软的沙发里,我住的那间旅馆挨着海边,窗户外面传来海水扑上来的声音,我锁骨上那个锚又在隐隐作痛,我觉得我有点儿想哭。
曾皙拽着我的手,带我坐一班公交车去看“我”的菜田。
在两栋相邻的老旧小区之间,被开辟出的那一小块地,在花圃后面,种了黄瓜西红柿朝天椒茄子,当然,还有那一小块可爱的草莓田。
“是你种的?”我回头看着曾皙,他咧开嘴,将那一罐白石头递给我,“可以摆出一圈围栏来,喏。”
“黄瓜架这么插不对。”我没接过那石头,而是把他插好的支架拔出来,又重新绑了起来。蹲在地上,我闻到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感觉就像一场梦。
“你知道我们家被拆了。”我问完那句话,又觉得自己很傻气,就像他说过的,我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呢?只要他想。
他没说话,专心致志地铺小石头。
“所以你才给我弄了这块菜田。”
“还有那儿。”他抬头望了眼楼上,目光落在一处落地窗的阳台上,被风吹起来的淡蓝色窗帘和我回忆里一模一样。
但直到我站在那间屋子里,我才知道,曾皙究竟为我做过多少。
那间小小的屋子,和我记忆里毫无二致,那些东西摆放的相得益彰,我的脚踩在擦鞋的地垫上,一眼就望见小厅地上放着的榻榻米,我好像穿越了时光,又回到许久以前,林律治就蹲在地上,对坐在榻榻米上的我说,“梅格,我们放弃吧。”
回忆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
知道那片小区要拆迁,许多房子都被废置了,曾皙连夜赶到那里,请了锁匠,又喊了搬家公司的车将那房子里的东西全都弄了出来,甚至在铺着我床单的那房间的柜子里找出了我和林律治在摆满冰灯的广场上照的那张合影。
我什么也没丢,属于我过去的痕迹全都被曾皙小心翼翼的打包存放在了这里。
“因为是老房子,所以没有多少钱。”曾皙看着目瞪口呆的我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回到这里。”
他口气清淡得好像在说我买了一棵白菜送给你。
可那是多么沉重的礼物。
“嘿,不是朋友嘛,不用这么客气。”他一只手臂撑在墙上,倾身凝视着我。
“曾皙。”
“嗯?”
“你会对每个朋友都这样吗?不,你一定不会。”
“因为你是我可以上刀山下火海的朋友,这个定义合不合格?”
他就是这样,多大的深情也被说的轻描淡写,像微风吹过,却在我胸口落下重重一击,我不能不为之动容,却觉得无以为报,我当然喜欢他,甚至于是爱上了他,我更不止一次的想象过,如果我点头答应他,关于我的故事,会有如何不同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