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啊
伤口不算深,只是流的血有点儿骇人,到医院之后缝了六针,又拿了些止痛消炎的药片。
“不要沾水,不要提重物,这些药一日三次,一星期之后再来医院拆换绷带……”医生这么叮嘱的时候,我就站在他身后,靠近门框的位置,他站起身险些撞到我,向后退了两步,露出有些怯怯的笑意来。
那样子,怎么看,也不像一个会跟在“老大”身后的小喽啰。
“为什么那么做?”穿过医院的回廊时,我问他。
“还以为只是去充个场面就好了,说了会给我们钱的。”
“真笨,知道自己不行就不要去嘛。会死的很难看的。”我莫名的声音大了起来,觉得胸腔被一口气憋住。
“唔。”他带着一脸内疚的神情点了个头。
后来我在学校的宣传橱窗里看到他的照片,那张被太阳晒的有些模糊的照片,却依然能看出他眉目的轮廓来,那时候我才知道,每次考试结束时广播里念到的第一名念到的那个范宁和他竟然是同一个。
在日向街,他算得上是个异数,在那个以恶霸辈出而闻名的街道。
但日向街已经衰败了,现在那里没有大坏蛋,就只有小流氓而已。
而那个夏天,作为日向街异数的范宁也差一点儿成了小流氓,就只是为了可能分到的三百块钱。
那天一起过去准备砸店的一行人打算勒索我们一万块,每人分到三百,为首的还能余下四千块。帐盘倒是算的很清,就是没有动脑子,既然老板打算把店开在那里,就代表一切细枝末节的状况都已考虑稳妥了。少年老成,在我心里伽罗一直是这个词语的最佳注解。
“你叫什么名字?”沉默半晌,在医院出口停下来的范宁轻声对我说道,他那张白皙的脸不由自主的泛起红晕来。
“苏薄荷。”
“你,你知道吗?你长了一张特别善良的脸。”
他一定不怎么夸人。
我抱着手臂有些好笑的望着他,这个在日向街长大的男孩儿同我比起来,竟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似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埃克苏佩里写的那个小王子。
“你没事儿的话,我要走了。”
“我……”他蹙了下眉头,瞄见不远处卖糖人的小摊,“你想吃糖人吗?”
“糖人?”
“很好吃呢。”他说着跑到街对面,在卖糖人的小摊那里买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小仙女,紫色的彩带扬起来,好看极了,他把它递给我,客客气气的跟我说了句谢谢,“谢谢你带我来医院。”
“不客气。”我看着他一脸着急的样子,真正想说的话一定还憋在胸口没有同我讲。直到一辆出租车停在我们面前,他才大喘一口气终于说了说来——
“苏薄荷同学,你能借我一点儿钱吗?”
E
那间店正式营业的第三天,伽罗才过去打了个照面,他带着顶红色的头盔,穿着他的蓝色机车服,匀称的小腿看起来十分美好,店里一直没什么顾客,我就趴在柜台上同那些热带鱼大眼瞪小眼,他把车子停在巷口,手指在玻璃上扣了扣,我抬起头,就望见了他。
他打开门走进来,用力呼吸两下,然后转过头笑眯眯的望着我,“是大自然的气息呢。”这样的话任谁说起来都有点儿矫情似的,但伽罗这么说的时候端着那样的神情,倒是万分自然,他鼓着腮帮的样子像个固执的孩子,可只消他眼珠一转,你就知道,他是何等聪明的角色。
我把柜台上的收银机拉开展示给他,“最近可都没什么生意。”
“不要着急呀。”他走到店中间的原木椅子上,伸着腿十分悠闲,“这个事儿,嗯,最好等等时机。”
“我才不着急。”我笑道,“这生意要是没做好,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着看狄家少爷的笑话呢。”
“是吗?”他舒展开双眉,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望着我,“那就让他们等着瞧吧。”
九岁那年,在狄家的老宅子里,拽着爸爸衬衣下摆的我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周围那些以不同神色观望着我们的人,那些混合着讶异,鄙夷,与不屑的各种眼神,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原来目光真的可以让一个人感觉寒冷,我缩着肩膀,寸步不离的跟在爸爸身后。
有记忆以来,我从未见过爸爸那样卑微的样子,他同老爷子说话的时候,眉目间带着羞赧与颓唐,像是自己犯了什么不可原谅的大错,“薄荷,叫姥爷。”我甚至能感到,他握着我肩膀的手微微发抖。
据说妈妈爱上他那年,刚满十八岁,他们谈了三年恋爱,但姥爷一直不准,后来他们就私奔了,第二年便生下了我,有记忆以来,我们一直过的很快乐,当然,是在妈妈生病之前,后来她得了很严重的病,需要很多的钱,我们不得不回到这个城市,企图求助于几乎十年没有联系的姥爷。
那天爸爸下跪了,哭着求姥爷救救妈妈。
一个阿姨把我抱走了,她握着我的肩膀,安抚般同我说道,“大人们说事儿,囡囡乖,来这边玩。”
院子里有一架秋千,木桥下面有淙淙流动的细水,几个孩子在那里爬上爬下的玩着,但我一点儿心情也没有,我满脑子想着的除了生病的妈妈,就是在厅里同那虎着脸的老人说话的爸爸,我蹲在地上,扯着狗尾巴草,眼神忧伤。
那时候,伽罗就走过来,手掌拍在我的肩膀上,“嘿。”他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对我说,“你也是我的一个妹妹吗?”
我转个身没理他,继续扯着另一边的狗尾巴草。
他抱着手臂打量着我,然后拍拍手掌对我说道,“呐,你想不想吃进口饼干?”
我当然不想吃,我什么心情也没有,我只想赶快和爸爸离开那里,但他不由分说的扯着我的手腕将我从地上拖了起来,我们穿过后院的回廊,经过一间小小的书房,最后停在一个放着红木家具的房间里,他让我站在门口,然后他搬着一把椅子走到柜子底下,踮着脚从上面拿下一个铁皮盒子来,他抠掉盖子从里面掏了两块包装精致的饼干来,跳下来递给我一块。
“这是大表姐的男朋友送给她的,可好吃呢。”
后来我们还没离开那院子,一个穿着绉纱裙子的女孩儿走了过来,她一眼就瞥见放在桌子上的铁皮罐子,那是伽罗还没来得及放回去的。
“谁偷了我的饼干?”她一张脸涨的通红,伽罗倒若无其事,拉过我的手从从容容的往出口走。
“狄伽罗,是不是你拿的?”
“我?”他摆出一脸倨傲的神情来,跟刚才偷拿饼干的小男孩儿判若两人,“我要吃的话,喊爷爷买就好了,干嘛拿你的?”
大表姐被噎的说不出话,就看着我们大摇大摆走出了院子。
“人生在世,全靠演技。只要你把假的演成真的,所有人都会觉得那就是真的。”同样九岁的伽罗对我说的,他端着一本正经的神色,末了还不忘问我一句,“饼干真的很好吃吧?”
那时候,我还并不知道,这段回忆会在很久以后漫过我的心田,然后,偷走我的呼吸。
F
“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关门前伽罗问我。
“要是你真有诚意的话,可以折算成人民币给我,我会觉得更加快乐。”我关掉最后一盏灯,两个店员已经在半个小时前就离开了。
但到底还是一起去吃饭了,在广场一个角落的韩式烧烤店,伽罗很擅长挖掘这城市边边角角的美食,偶尔他会也会带上我一起,通常是每月去探望老爷子的固定日子,或者他心血来潮的到我打工的地方去找我,他骑机车的样子帅翻了,一起打工的女生曾一脸艳羡的对我说,能找到那样一个男朋友简直算得上积德了。
“可是,他不是我的男朋友啊。”
“咦?”
“是……”我怔一下,才终于说出来,“是我哥哥。”不知怎的,那两个字好像格外难出口似的,而事实上,我也从来没唤过伽罗哥哥,我总是直呼其名,或是用“嘿”或者“喂”这样的字眼取而代之。
伽罗点了许多肉,又给我叫了份石锅拌饭,坐在我的对面专心致志的烤起肉来,那一瞬,我眼前又浮现出曾经站在红木椅子上对我扬着饼干的小男孩儿,两张脸交错重叠起来,让我感到一瞬间的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