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言欢

 

我对他摆摆手:“小叔再见。”

爷爷在镇里很有威望,我们的家族也庞大而繁荣。我是这家里的长孙女,却并不属于这个家。当父亲怀疑母亲有外遇后一次次醉酒一次次甩出巴掌时,我们这个长在家族分支上的家庭便开始瓦解,最终他的疑问追溯到了更从前的时光,甚至置疑起我的来历。

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他越来越这样想。

后来父亲去世,奶奶在葬礼上甩了母亲一个耳光,说一定是母亲害死了他,那个接近疯狂的老人苍老的指尖指着我,近得将要戳到我鼻尖上,她吼:“这孩子,也肯定是个野种,你带着这个野种滚,滚!”

我总是搞不懂,人怎么能一瞬欢喜,一瞬哀戚,一瞬慈祥,一瞬又可怖得像个老妖婆。或许广告词说的对:男人,不只有一面。女人以及老女人也同样。

我妈不甘屈辱,一把扯下孝衫风风火火地滚了,可她是独自离开的,剩下我这个野种杵在那里不知该走该留。我跪下去,冲着那座新起的坟墓叩了个头,然后远远地跟在母亲身后加紧着步子追赶。许多许多双眼睛,目送着小小的我,好像死去的那个是我,今日是我的葬礼。

家里的房子被奶奶强行收了回去,我妈用积蓄买了一座旧的吊脚楼。她开始变成愤世嫉俗的中年妇女,不停哭诉着当年为何瞎了眼嫁给父亲,她本有更好的选择,比如那个曾为她痴心了许多年的初恋情人。

只是初恋情人也已有了家庭,且和睦而富足。这更让她痛苦。

她开始抽烟酗酒,很晚才回或者干脆几天才回一次家。

我基本处于无人管辖的自治区,生活捉襟见肘,于是我每逢年节便去老爷子那里鞠躬问好。出于颜面,他不得不像对待其他孩子一样,发我一红包。他不得不承认我,因为宣告儿媳的不忠便是扫了自己的颜面。可他又不肯真心实意地疼爱我。我不属于这个家,但为了钱,出卖几声祝福,有何不可。

我们都在演戏,活得有点累。

人生不就是一场马拉松吗,只有吃了兴奋剂才不会累吧。

所以,我一直很看得开。对于这个家所给予我的一切以及一切未给予我的,都坦然接受。

可梦还是变了颜色,黑色的夜像一张网,网眼里呼啸出重复了千百次的疾风骤雨,像有巨大的怪兽被困在黑云里,它怒吼着挣扎,不停向人间施放着诅咒。

我手足并用地扒着一堆废墟,浑身湿透如上了岸的水鬼,手指在流血,口里却不断呼喊着:顾言顾言……我汹涌流着泪,泪从暴雨中落进了蓝色的枕巾上,泛滥成一片波涛激荡的海……

孙然在床下发飙了,手里晃着一只白色的小瓶子,粒状的药丸哗啦啦撞击着瓶壁,像是一件粗糙的乐器,沙沙刺耳。

“何佳佳你疯了!”孙然把鲁巧艺也拽过来,两人把床铺当摇篮,猛力地晃着,晃成波涛激荡的海。

我迷糊地看着她们,“怎么了?”

“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孙然吼。

鲁巧艺已经爬上了我的床铺,隔着被子紧紧抱住我,“佳佳,你不要做傻事啊……”她哭了,我有些醒悟过来,摸了摸她头发,说:“我只是失眠,每晚要吃一颗帮助入睡,你们想多了。”

没有药,我哪里能睡得那样沉实。可即使有药,也避免不掉那些梦境。

两个姑娘并没彻底放下心,孙然总怀疑我患了抑郁症,即便不是也有严重倾向。有一次她对我讲,她说:“何佳佳,我觉得你的性格真是别扭。好像每天的生活都跟演戏似的,别人笑你也笑,可其实你心里并不想笑对不对?你只是怕不被人喜欢,于是讨好地随波逐流。佳佳,没必要这样的,否则活得岂不是很累。”

她们两个真的懂我,可我习惯了,改不掉,本能一样喜欢观察着别人的脸色,默默逢迎。

我要成绩很好,把家里收拾得一丝不乱,这样母亲回来才不致于更加烦躁,我知道她心里对我有些莫名的怨恨,仿佛她的一切遭遇都因我而起。我记得六岁那年,一个冬天的早晨,在她和父亲经历了前半夜的大战之后,她拉着我的手说要带我去外婆家。天还是黑的,我们走了很远,远到东方已有些蒙蒙放亮,我知道,那并不是去外婆家的路。我们跨过了一段铁轨站在一个简陋的车站旁,远处的红灯亮了,火车隆隆地驶近,她松开手,快速地说:“妈妈有东西掉在铁轨另一边了,得回去拿,你在这儿千万不要乱动。”她奔跑过去,中间似乎回头看了我一眼,灰蒙蒙的天色下额头上还带着被父亲打出的淤青。火车来了,那辆绿皮车有36节车厢,像条大青虫慢悠悠地爬过,我在每一节车厢的缝隙里眺望,铁轨的另一边,她的身影越走越远。

后来我被下班的乘警发现,送回了家。我低着头,很怕看见她失望的眼神,我知道,她是要丢掉我,可她从屋里冲出来,狠狠地抱住了我,嚎啕大哭。

那天的事我从此只字不提,也从未责问过她。但我心底总是害怕,怕她哪一天再次丢下我,就像葬礼上那样,嫌弃地不肯看我一眼,风风火火独自走掉。我只剩下她一个,我想要表现得像是世界上最乖最懂事的孩子,让她舍不得,舍不得离我而去。

我讨好每一个人,试图让不喜欢我的那一大家子人不那么厌恶我的存在。讨好室友,讨好老师,甚至讨好查水电费的大叔。

我唯一不曾讨好的人,便是顾言,是最初的那个顾言。

孙然和鲁巧艺胁迫着我下床洗漱,拉着我去逛街。一边一个紧紧挽住我的手臂,弄得我有些顺拐。花花绿绿的衣服被她们轮番比划到我身上,镜子里,我像只不停换着颜色的变色龙。

鲁巧艺咬牙切齿:“你这么瘦,你怎么这么瘦?!”

孙然啧啧地感叹:“我一直以为购物是最能让人排解忧愤排毒养颜的课外活动,现在才明白,购物只能让佳佳这样的美女排毒养颜。”

我笑笑,心里很温暖。大学两年里,最大的收获便是有这么两个姑娘,能真心真意地保护我嘲笑我打我骂我心疼我。

走出那家店,看到大厦的书店门口挂着巨大的海报,在宣传顾言的新书。上面有他的近照,他有些消瘦,围着黑白格子的围巾,呢子大衣上映着一爿暖暖的橙色光芒,仿佛还是四年前那般,整个人散发着橘子味的清香。

可我知道,岁月走远了,他的香也冷却了,慢慢沉下去,而今浮在我们之间的,只有稀淡到缺氧的空气。

2

那天孙然和鲁巧艺发了狠力,决定来个彻夜狂聊,买了一大把烤串,十几罐啤酒,勒令我不许上床。这种心怀不轨太明显,于是我连抵抗都没有,直接地问:“你们想灌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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