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言欢
我冲进废墟里手脚并用地扒拉着,终于看见满脸是血的顾言,他躺在一堆木板中间,脸上被钉子和毛刺擦出许多伤痕,腿被两根木椽压住,膝盖以怪异的角度朝外扭着。手上忽然摸到温热的一滩血,和柔软的皮毛,他伸手掩住我的眼:“别看……”
那个狂风暴雨之夜,漫长的没有终结,因为直到多年以后的今天,它仍徘徊在我的梦中,凶狠地叫嚣。
顾言的父母在第二天搭飞机从外省赶过来,她母亲是个气质优雅的女人,可她一巴掌扇在了我的脸上,指甲在腮边刮出细细一道血痕,她没有说话,顾言也没有,他静静别转了头,在聆听了那一声脆响之后。冷漠的侧脸,苍白得没有颜色。
我每天去医院,为他捏腿,按摩脚上的穴位。
他很久不曾跟我说一句话,那脚不知是否还有知觉,触上去冰凉得像是一只雕塑。我总觉得他整个人都被冰封住了,那冰碴病毒一样顺着我捏在他脚腕的手指,爬上臂膀,一直生长到我的心里,又冷又刺痛。
可我仍旧挂着笑,他沉默我便沉默,他微微一动我便小跑着站到他跟前。心里揣着异样的恐慌,却摸不清我所惧怕的究竟是什么。
有一天他忽然说:“佳佳,你不要这样讨好我,我受不了。”
我吃惊地抬头,看到一抹厌恶和无法掩饰的恨意。
他恨我?是因为蒋青松演的戏,还是我害他残了一双腿?
其实这样讨好他的时间里,我同样的度日如年。
我记得,有一次从老爷子那里回来,刚进卫生间看到顾言正在帮我换那盏坏掉的灯泡。我缩了缩脖子躲到门外。他从椅子上下来:“你先用。”我摆摆手又退后一步。他疑惑地吸吸鼻子,轻轻拉过我:“你真的是臭河沟里跑出来的小龙虾?”
我咬着唇,就要承装不下那些委屈。
他还是瞥见我上衣侧面的一大片脏污,紧紧拢过我,毫不嫌弃地将我裹在怀里,“难受就哭出来,在我面前你不需要忍耐。”眼泪应声而落,他像一只温暖的壳,是我的居所,在他的世界里我可以伸展成自如的姿态,可以脆弱可以任性。他轻拍着我的后背,气息呼在我头顶:“以后别再去那边了,有些事交给时间就好。”
奶奶中风之后一直是几个叔伯轮流伺候,那天二婶有事找我去照看一天,我就去了。病床上的老人像见了瘟神,或者这种老去的现实更郁结了她的暴躁,她不能说话,只是用冷厉的眼神一道道表达着对我不曾淡化的厌恶。用尿盆帮她方便时,她的身体忽然奇怪地扭动了一下,于是,那一盆脏污撒在了我的身上。我紧张地擦着床单却看到她眼神里冷冷的笑意,然后,我依旧没有原则的落荒而逃了。
“你都被我污染了,也是臭的。”我抽着鼻子抬起头。
他笑笑:“其实我也是小龙虾。”
不怕臭,不会轻易放手的小龙虾。
我跑进浴室,隔着水声,门外传来他疼惜的声音:“不要再去讨好别人,尤其是对我,如果有一天,你也那样小心翼翼地对我,我一定会受不了,疼得受不了……”
……我终是摸清了那恐慌的面目,我怕的,是他口中所说的这一日,这一日他也变成了旁人,在他面前我也不得不戴上顺从的假面,最初那个真实的何佳佳被隔在风雨夜的另一岸,默默哭泣。
他伸手,用手背在我腮边还未落痂的伤痕上蹭了蹭:“过几天我就要转院离开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垂着眼睫,藏匿灼热的悔恨,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最后顾言要以这样的方式离开米市镇。这一场还未开始的轰轰烈烈,这一场得到守护的幸福,终于无疾而终。蒋青松说得对,我会后悔。
他走的那天,我没有去送行。因为那天是我妈和她初恋的婚礼。
她终于完成了多年夙愿,成功将对方的家庭拆散。
我去参加了那场颇为低调的婚宴,和蒋青松做了一对微笑迎宾的门童。我知道,他一定又预谋着破坏,于是时时刻刻盯住他,他不以为然地笑笑:“你怕我闹事?可你不觉得,我们两个站在这大门口就是最大的笑话吗?”
话虽如此,没过多久,他还是掏出一支水笔,在摆在门口的新郎新娘巨幅照片上涂抹着,想将我妈画成一只狐狸精。
“别闹了,你怎么一直这么幼稚?!”我说。
他不屑地耸耸肩:“我一会儿还要进去给后妈敬酒呢。”
“我知道是她不好,可是,求你,放过她吧。”我忽然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一瞬间泣不成声,他不会知道彼时我的眼前,是坐在轮椅上,慢慢滑过医院走廊的顾言,他的背影慢慢变暗,离我而去。
他离去,带着对我的恨意。
蒋青松被我吓到,张着双臂不知所措,半晌闷闷叹了口气,“算了,没劲。”
日子一直很安静,许多具象的虚拟的岌岌可危,也都命悬一线地维系着。
你以为的惊天地泣鬼神的悲剧,在这漫长时光里其实不过一声短暂的叹息,轻若无闻。
所以,我很快便掩埋住那些忧伤,依旧活成一只不屈不饶的小龙虾。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走出这里,看到不一样的广阔天地。那时候,我只是我,那些不能选择的身份背景都不再重要,假如还能遇见他,我会远远逃开,在一旁分享他的成功与喜悦,不再贪吃地靠近。
5
“何佳佳,你刚才去哪儿了?!”电话那端是蒋青松有些暴躁的吼声。
“出去溜了一圈刚回寝室,你找我?”我握着座机的听筒,脑袋被他震得嗡嗡响。
“你下楼,我在你们寝室楼下。”
“好。”我对他,有着一份无底线的迁就。
因为我欠他,我欠着全世界,最后我连顾言也欠上了,不得不在那个我最不愿讨好的人面前卑躬屈膝。
下了楼,蒋青松拉着我就走。
“去哪儿?”我险些踉跄着跌倒,他挺得笔直的肩背松下来:“图书馆报告厅。”
“我不想去。”
“他在那儿等你。”
我错愕地颤了一下,冰碴子在心尖上扎。
“他的新书你没看过吧?”蒋青松问。
我没看,因为他的新书,有一个勾人遐思的名字——《何以言欢》。有我有他,却凑成一句并不快乐的问话。我知道那里面一定有关于我的故事,我不敢看,我害怕在文字中重温他对我走向仇恨的那个章节。何以?或者只是在给“不能够”一个解释。
“我本来永远都不想告诉你,因为折磨你,一直是我最大的乐趣,可现在……”蒋青松将手插在裤袋里,头微微仰望被路灯逼得暗淡的星空,自嘲地笑了一下,“他那本书是为你写的,你是另一个幸运的沈佳怡,只是为了保护你,他将你的名字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