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言欢

 

“你把自己说得很老的样子,”我偷偷去看他的脸,“其实你自己不也是毛头小子。”

他温和地笑出来,“把我今天说的话,先放在一边。我不想你这一段岁月因为我而变得坎坷。”他把小狼狗的绳子交在我手里,叹口气,“我得多接触接触小孩子,免得将来有代沟。”

那时我十七,正是对爱情如雾里看花的葱茏雨季。

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句喜欢,他也同样没有。

可蒋青松说,那时候的我们,的的确确是在恋爱的。

“何佳佳,你是当局者迷吗?”他不耐烦地挑了挑眉毛,“你和他的事,我再清楚不过了。”是呀,那时候他的主要任务便是跟踪我,挑衅我,欺负我,破坏一切让我快乐的事。

“何佳佳,”他说,“你有时候很不可思议。”

我知道他指的一定是那件事,因为他也参与其中,且史无前例地肯出手帮我。

高三那年的夏天,中药店里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故,收银机里丢了三千块钱。数目不多,但收银机要输入密码才打得开,也就是说这案子是自己人犯的。最终老爷子说算了,不要再追究下去,可我知道二婶一力举证,是顾言手脚不干净。

我从角落里站出来,语调极平静,我说:“那钱,是我拿的。密码是我骗顾言说的。”

一屋肃静里众人都很惊愕,尤为惊愕的是二婶,因为她最知道其中原委,更不会料到歪打正着了我。一瞬她就转惊为怒,冲过来狠力扭着我的胳膊:“佳佳,我们何家对你不好吗?爷爷对你不好吗?你妈做出那种事,我们全家人也没给过你脸色啊……”

我只是低着头,一遍遍说着对不起。爷爷啪一声把茶杯摔在地上,甩身走了。二叔拉开二婶,对我挤挤眼:“佳佳你走吧,老爷子一时半会儿消不了气。”

我知道,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被逐出家门了。

第二天蒋青松在食堂里截住我,问:“不是你拿的,干嘛要承认?”他余光一瞥,整个眼神似乎都颤了颤,拽着我那只被扭得乌青的胳膊,气急败坏:“你为了讨好那个顾言吧?何佳佳,你知不知道,你那副随时都要讨好谁的嘴脸实在是让人讨厌!”

“我不会讨好他,我给他看的一直是最真实的自己,”我说,“我只是不想他背上这些不光彩的污蔑。何况二婶不喜欢他,全是因为我。反正何家的人一直都不待见我,多一个理由也不会再差到哪里?”

“切。”他不以为然。

“蒋青松,你帮我个忙吧?”我恳求地望着他,“我不想他再停留在米市镇了。”

他听完我的诉求,似笑非笑:“我很乐意帮你,因为你早晚会后悔。”

4

那天蒋青松将我丢在校医院门口便走了,脸肿了一个星期,终于慢慢消退下去。

鲁巧艺说:“我什么时候也能一周就消肿啊?”

孙然瘪瘪嘴:“你那不是肿,是增生。”

两人厮打起来,笑骂声在光线里飞。鲁巧艺不忘扭头问我:“顾大作家的签售,我们有内部人士,能不能有vip通道啊?”

“是呀,佳佳,还有今晚的演讲,能不能安排我们和顾言合个影呀?”孙然也附和。

我望着窗外,秋叶金黄,是我们相识的季节。

“我今晚有事,去不成了,你们两个去吧。”

她们两个惋惜了一阵子又厮打开,窗外的秋叶看着都颤颤的笑起来,一不小心就从树尖落了下去。即便孙然一直忘不掉她不告而别的初恋,而鲁巧艺也似乎永远都瘦不下来,她们依旧可以朝气蓬勃一往无前。因为这是年轻赋予我们的特权。

晚上,我在音乐喷泉旁边呆呆坐着,身边一队队人经过,那两个字眼不断蹦进我的耳朵,震得心脏也跟着悸动,虚虚晃晃地站起来,逆着人群的方向缓缓走着。

那天顾言依旧买好了菜,比平日更丰盛,像要庆祝什么似的。人还未进门,小狼狗便扑出去,在他脚边跳得欢实,他在门外道:“听说这几天有暴风雨,这屋子去年加固了一下还不错,晚上我再来帮你修整修整。”

我紧张走出去,在背后掩住门。

顾言作势要弹我的脑门:“傻丫头,钱真的是你拿的?”

我说是,他愣了下,继而担忧地望着我:“什么地方缺钱吗?怎么不跟我说?”

“我……”

“佳佳,鸡汤好了,快进来喝。”屋内,是蒋青松愉快的声音。

顾言探寻地看住我,我垂着头,然后慢慢抬起脸:“不跟你说是因为,这钱的用处,难以启齿。”

顾言绕过我,一把推开门,蒋青松笑笑的端着那只碗,对顾言说:“佳佳现在需要补一补。”他那张干净的脸会让人觉得这将是个永远纯真的孩子,长不大,也学不会说谎话。

顾言将鳜鱼和青菜都放在桌上,一只手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我真应该一拳把你打翻,可惜,你还是个孩子……”

蒋青松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笑,只有我知道,他的笑容下藏着些许恶毒与得意。

顾言转身,目光深深看进我眼里,像有一尾鱼游进了我的眼,搅起泛滥的水花,鱼鳞刮在角膜上,一阵阵刺痛。他还是那样,替我撩开眼前的碎发,说:“鸡汤趁热喝,凉了该发腥了。”

他走了,背影萧萧。蒋青松在身后扑噜扑噜喝完那碗鸡汤,贱贱地笑出来:“挺过瘾的。”

我知道,伤人者必自伤。我已经预备好了迎接这一场亲手炮制的离别,我想起码他痛过之后世界便会豁然开朗,有明媚的未来,不会陷在这个小城镇里,守着我做一个兼职保姆,时不时被亲戚诬陷谗诟。

蒋青松说:“笨蛋,你真是个笨蛋。”然后步伐轻快的走了。

那天晚上,传说中的暴风雨提前降临。我的吊脚楼吱嘎吱嘎唱着歌,我缩在床脚,拥着安静的小狼狗,看窗外面雷鸣电闪。一切都没什么可怕,我知道明天过后依旧阳光明媚,那些呼啸而过的风暴就如爱情一样,来去都匆匆。

风雨里有个声音在召唤我:“佳佳,佳佳!”

我赤脚跑下楼,想冲进雨里去为他打开院门。一瞬间却有种天地摇晃的眩晕感,狂风扭曲着世界,一切变了形状,劈头盖脸地朝我拥过来,门被撞开,他拽着我的手拉着我在这风雨飘摇中奔逃出去。

“小狼狗!小狼狗还在里面!”我喊着,回身又向屋里跑,被他一把按住,“交给我。”

我眼睁睁看他冲回楼里,眼睁睁看着那座木板楼在面前倾塌,像一座守护我的身躯,精疲力竭地委顿下去,重重砸在大地上,变成一摊不甘的废墟。隐约有小狼狗痛苦的哼唧声传出来,变得微弱,最后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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