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愁不是伤春作

0015

文/牛小掰

民国十三年,秋。

那片窄小的贫户区竟然到现在还没有拆除,在城市郊区的一角,和周围大多房子一样,裸露着墙砖。晚风微凉,落叶飞舞,此景已然和从前已经大有差别,便是故人也早已在人群中失去消息。如此一想,更显得晚秋萧瑟,黯然神伤旧人归。

康永泽独自站在那片小楼前,五年前这里还不是这样,房子虽然破旧,但到处都是干干净净,如今四下都是灰尘,显得死气沉沉,似乎已经好久都没有打扫过了。他沿着楼梯登上了二楼,穿过一条狭窄的只容过一人的走廊,站到昔年江向晚家的门前。

破旧的春联已经没了当日的鲜红,灰蒙蒙地失去了颜色。仿佛康永泽的眼,只剩黯淡。

考虑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冒失地敲了几下门。过了许久,也没人应。或许,早不在这里住了吧?毕竟他已经整整离开五年,而这五年,变化实在太过无常。

他低头沉思了片刻,似乎等待,又似乎不忍放弃,过了许久,终于一个人转头走了。

物情今已见,从此欲无言。

楼梯刚下到一半,一个花白着头发的老婆婆走了上来,两人擦肩而过,康永泽心事重重,看都没有看她一眼,毕竟此时的上海,有的是这样佝偻着腰,生活得十分辛苦的老人。

“是康先生吗?”老婆婆却忽然叫住了他。

康永泽一愣,回头看了半晌,才认出来,“李婶,是你吗?”

这个叫李婶的人年纪远比看上去要年轻许多,她把康永泽请到自己家去,望着家徒四壁的空房子,讪讪说道,“如今日子不好过,家里稍稍像样的东西已经都典当出去了。”一边说,一边忙着为康永泽倒水,“从前你是经常来的,我刚才瞧身形样貌像你,没想到真是。我听向晚说,你出国留洋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康永泽接过那杯清水放在桌上,有些激动地笑道,“前些天回来的,向晚还在这里住吗?”

“早就搬走了。你出国的第二年,他们全家就都离开了。”

虽然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但骤一听到,康永泽还是不免失望,低头不语。李婶道,“最后一次见到向晚,好像是去年清明的时候,她回这边来办一点事情,路过这里,上来看了看我,女大十八变,向晚可不是从前的模样,要俊俏多了。”

康永泽连忙问道,“那她有没有留下地址或者电话号码之类的东西?”

李婶摇了摇头,“没有,老婆子不认识字,她就算留下,也没有用,她只说将来得了空,再来瞧我。如今世道不好,怕是搬到乡下去了吧?”

康永泽嗯了一声,又坐了片刻,起身告辞。临走前,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些零票子塞到李婶的手里,她挣扎不要,康永泽却头也不回的走了。

时隔五年,他再次回到灯红酒绿的夜上海,江向晚却已经不在这里。

江向晚今天穿了一条黛青色的旗袍,是老样式的,布料也不新,但浆洗得干干净净,她也没怎么打扮,就是把头发仔细地扎了起来,然后拎着布包出了门。刚跨过门槛,江妈追了出来,“向晚,你带钱了没有,回来的时候就坐黄包车吧,我看这天色不好,可别下了雨。”一边说,一遍从口袋里摸出个叠得四四方方的手帕,从里面取出一块钱,想了一想,又多拿了一块,顺手把放在门后的油伞一并递了过来。

“用不了这么多。”江向晚推脱着不要。

“拿着吧。”坐在院子里编竹筐的江爸低声说道,“你早点回来,世道不太平,你一个姑娘家不安全,若是太晚,就一定要坐黄包车回来,知道吗?”

“嗯。”江向晚接过了钱,掩上门走了。

今天她是要面试去的,她女中的同学介绍了一份家庭教师的工作给她,地点在蔷薇路2号,有名的富人区,起初她是不想接的,一来富人不好伺候,这年头稍稍有点势力的,无一不用鼻孔看人;二来地方也有些远,来来回回耽误在路上的功夫就有两三个小时。

后来女中的同学说对方开出来的价格十分可观,又安慰她,“你怕什么,每天过去教两个钟头的法文,一个月下来赚的钱足够你全家生活的了,何苦让你父母这么辛苦?”

她仔细一想,终于还是答应了。

到蔷薇路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她按了下门铃,等了半天,听到里面有人问,“是医生到了吗?”

江向晚皱了皱眉,老实地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来面试法文老师的。”

“老师?”里面的人明显糊涂了,仿佛和另一人说道,“她说她是老师。”

另一人似乎知道些内幕,大声说道,“哦,是来教七爷法文的,先请进来吧。”江向晚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黑色的铁门才被人打开,一个听差打扮的年轻人领着江向晚进了大院。入眼的花园是精心修理过的,院子里的郁金香开得很好,大朵大朵的,散发着热烈的香气。

江向晚的脚步刚迈进大门,迎面就看到一道影子飞快的冲了过来,她吓了一跳,急忙向旁边让开,若不是躲避及时,非要狠狠撞在一起不可。

那人也很年轻,长着一双又黑又浓,英气十足的眉毛,一身得体的白西装,看了江向晚一眼,“你怎么才来?就你一个人来的吗?药箱子在哪呢?”一边问,一边牵着江向晚的手往房子里走,压根不给人说话的机会。

站在门口的下人惊得说不出话来,等人已经走出了视线,他才哆哆嗦嗦地说道,“八爷,那是……那是法文老师……”

江向晚晕乎乎被人带到了楼上,一间房门口黑压压地站了一群人,看到拉着她手的男子,齐声叫了句八爷。

“这时候还劳什么废话,铁三,你赶紧去给我查查,到底是哪个龟孙子躲在暗处放冷枪,回头让我知道,老子抄了他的家。”说完,直接拉着江向晚排开众人,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内很安静,门前立着一扇苏绣的屏风,江枫渔火对愁眠,既雅致又深邃。八爷脚步丝毫不停,绕过屏风,整个房间都拉着窗帘,只有床前亮着两盏台灯。昏暗的光芒映照在一个男子的脸上,竟然柔化了他刚毅的表情,他闭着眼,似乎正在休息。

男子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肤上肌肉扎实,右臂上鲜血涌动,受了枪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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