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永夜4

 

他恶狠狠地甩开我递过去的那只炒饭,横眉道:“别转移话题,快回答我!”

我羞涩的垂下了眼帘,叹了口气,“本来是打算去的,但他临时签下了这边的一家国企,况且小蔷也还在这里,所以我们还是决定留下来。”

纵使没有抬头看他,也能觉察到他浑身都在瑟瑟发抖,世界陡然变得很静很静,周遭的喧嚣声通通消失了,我的耳朵,只听得到他刻意控制了,却依然悲不自胜的喘息声。

过了许久,他缓缓吐出三个字来,“我不信。”

装出来的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却也因此更掩不住其中的绝望与苍凉。

我抬起头冲他静静笑了,顺手指了指炒锅里正在翻腾的火腿炒饭,淡淡道:“还好这里炒的是两人份,他和牛肉都不爱吃辣,你跟我一道回家去坐坐吧,你吃我这份放了辣椒的,牛肉待会吃泡面算了……”

烧饼垂下头许久没有出声,我自老板手中接过已经打包好的袋子,又付了钱,转身冲他笑道:“快走吧,到家再吃,冷了就不好了,我们就住前面那个小区,不是很远……”

我气定神闲地走在前面,他在原地迟疑了一阵子,拖沓着沉重的脚步跟了上来,街灯在路边一盏一盏渐次亮起,缠绵的乐声混杂着喧闹的人声,织成一曲繁华的盛世歌音,我和烧饼,隔着三丈红尘的距离,慢慢走在这歌音里,各自沉浸在不算渺远的往事中,不知今夕何夕。

良久,寒意自脚掌心升腾而起,渐次游走遍了周身,我强忍住胸间那一腔荒芜,略缓了缓脚步与烧饼并肩,打起十二分精神抬头冲着他笑道,“一会进去了你可不许笑我懒,我们租的是个单间配套,小得很,两个人刚从学校搬出来东西又多,没地方放,实在是乱得很不成体统了。”

他的眼睛沉沉阖着,我看不清楚里面的表情,只见他的嘴唇轻轻颤了颤,几不可闻的应了一声,“嗯……”

我释然地欢呼道:“哈,那就好。对了,你很久没见牛肉了,你是不知道,那只死狗越来越贱了,老围着许墨撒娇,哄得他天天给它买烤肠,现在只听他的话,都不怎么理我了。”

他仍是那副表情,木然没有出声。

我顿了顿,兴致盎然地顺着这个话题说了下去,“还有啊,以前你总是惯着它,让它睡空调屋,现在它完全不肯去住它的狗窝了,一到晚上就霸占我们的床,害得许墨只好在床底下给它铺了床凉席……”

烧饼哥的牙齿隐隐约约在咯咯作响,我置若罔闻,继续叹道:“跟我们一起睡也就算了,它还超爱做梦,深更半夜不知梦到了什么,闭着眼睛汪汪叫得好大声,吵得我们都睡不着了,许墨只好又爬下床偷偷把它抱到小阳台上去,唉,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他牙齿咯咯作响的幅度渐渐蔓延扩散,最终发展至全身战栗,停在原地不能动弹了,我担忧地抬起头看着他,“呀,你怎么了?中暑了吗?我们再走快点,赶紧回去喝两瓶藿香正气水,我记得上次给许墨买了还有剩下的。”

几乎与我预料的一模一样,他停在熙攘的街头浑身抖如筛糠,哆嗦着嘴唇道:“不,不用了。我急着回去开会。再见。”说完,他转过身逃一般的跑掉了,自始至终没敢回过头来看我一眼,穿着黑色T恤的背影狼狈地奔突在汹涌的逆行人潮中,像极了一叶小小的孤舟。

看着他那样仓皇的飘远,我的心,不是不痛的。

我太了解他,他表面上吊儿郎当没心没肺,内心却只不过是个脆弱胆怯的孩子罢了,他根本没有勇气跟我走完这虚构的路程,走到那并不存在的属于我和许墨的家里去,他根本就没有勇气,看到他不愿意看到的一切。

所以,骗过他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真正为难的是,我要怎么样做,才能连自己也一齐骗过?

骗自己早已不在乎他,骗自己,没有他也可以平安喜乐的过完这一生。

呵呵,我可不是让着李木子,我从来都不是个大度的人,离开他,只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还能活下去,为了自己纵使不平安喜乐,也能顺利过完这一生。

这么多年过去,我发现自己已经把困境看得很轻,却把生死看得很重,总想着,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至于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

或许只因为小时候最喜欢的樱桃小丸子,她说,只要活着一定会遇上更好的事情,就算偶尔会有不如意,还是要相信明天好好活下去。

我无比笃定又无比悲哀的确信,他已经是我能遇上的,最好的事情了,所以离开他继续活下去,并不会有更好的事情发生。

却也不会有更坏的事情发生。

什么事情能坏过死亡,以及失去苏蔷。

况且,诚如李木子所言,没有我,他会比现在幸福太多。

他会娶一个像李木子那样门当户对的女孩子,与他父亲握手言和,得回他自小便缺失的那一份父爱,从此与这个世界的贫穷嘈杂不如意再无瓜葛。

这城市里灯火辉煌,暮色却仍一寸一寸的升了起来,我抬头凝望着旁边的一栋居民楼里家家户户亮着的窗子,每一盏灯背后,都有一扇等着人去推开的门,就在去年除夕的风雪夜,我都还天真的幻想过,自已也会拥有这样的一盏灯,和这样的一扇门。

门后面,有安心等着我回家的人。

盛夏懊热的夜风从楼群间呼啸而来,从我的身体里穿过去,顺便把心也一并带走了,我空空落落的走在步履匆匆赶着回家的人潮里,像一只漂泊异乡的孤魂野鬼,魂归不知处。

街边的小区里花木繁盛,我找了个背光的石凳坐下来,一口一口,将手中的三份炒饭连皮带骨全部吃了下去。

胃撑大了,心所在的那个位置,是不是就不会空荡得有回声了?

十九

自从离开学校宿舍以后,苏蔷再没有主动联系过我,我给她发信息她从来不回,打电话也很少接,声音里总有掩不住的疲惫与狂热,“姐姐,很快就好了,等我……先挂了,再见……”

这本是我与她这四年来交流的寻常状态,但自从发生了上次的绑架事件以后,我的神经已经敏感如绷至最紧的弦——她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执意不肯让我知道?

突然内疚的发觉,这四年来,我居然对她的一切,她住在哪,她跟谁在一起,她在做什么,她过得好吗,通通一无所知,除了每个月定期给她生活费,我几乎没有参与她的生活。

她拒绝并不能成为理由,我原本可以做得更多的。至少,我原本可以强行留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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