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

 

“喂,吃不吃煎饺?”坐在长椅上的卷毛将手里的餐盒递给我,“才吃了一半。”

塑料餐盒里的煎饺瘫软着,显然已经凉了,“你是谁?”

“我?”他看看胸前的标牌,一只手指给我看,“四十七。在医院里大家都这么叫我。”

“真名?”

“我没有真名。”他微蹙的眉头看上去倒十分严肃,但我根本不相信他。

“为什么你那天在拘留室。”

“你见过我?”

“见过,就在拘留室里。你这样……”我模仿他当时的动作,“轻易解决了一个混蛋。”

“我忘记了。”

“为什么你会在那儿?”

“酒吧斗殴,我喝多了,就被一块带过去了。”他说着,忽然细细打量起我来,出人意料的抬起一只手在我眼角揩了一下,“这里花了。你很爱哭吗?”

“我?没有的事儿。”我说着,忽然神色一凛,用力一脚踹向他膝盖,“我和你很熟吗?”

他轻轻一闪,差点儿从长椅上跌下去,一只手举着煎饺,另一只手顺势拽住我的上衣下摆,运动衫承受不了一个人的重量,直接从我肩膀上扯脱下去。

“嘿!”我推开他,把衣服拽上来,“当心我要你好看!”

“暴力解决不了问题。”他浅浅笑着,埋头专心致志地吃起煎饺来,“手术要两个小时候结束,我可以给你延长两个小时看护时间。”

C

“车子已经准备好了。”我轻叩两下木门,龙多旱正对着镜子慢慢缠着身上的绷带,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绷带的一端。

茶桌上摊着刚换下的绷带沾着药水和血渍,我悄悄瞥一眼镜子里衬出来的那张略略苍白的脸,眉目分明、唇角坚毅,我想起十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脸上挂着的就是这样的神情,握住绷带的手开始一点点儿收紧起来,他眉头微微蹙着,却吭也没吭一声,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滑落下来,我转个身走出去,顺便将门带上,“你换衣服吧,十分钟后出发。”

这是手术后的第六天,也是每个月例行向大王报到的日子。

手术结束的当天夜里,他在病床上醒过来,整夜未睡的我一直守在那儿,看着他撑着手臂坐起来,低头哑着嗓音问我这是哪儿。

“医院,你才动过手术。”

“不行,不能留在这儿。”他掀开被子想要从上面下来,手背上插着的输液管也被拔掉了。

不管多重的伤,都不能在医院久留,否则就等于向仇家宣告,自己已是待宰的羔羊,这一点,龙多旱十分清楚,可为什么……我还是犯了那么低级的错误。

靠墙坐着的卷毛醒过来,手疾眼快地扶住他,“要去厕所吗?”

“背他去楼下的停车场。”我顿一下,下定决心般说道。

“我不用背。”

“你自己走不下去。”

“我没事儿。”

卷毛打个哈欠,显出一脸倦意来,“那我先睡会儿,你们商量好了再喊我。”

“你要是想大出血再回一次医院就自己走下去!”我是真的急了,眼角忽地潮湿了一下,迅速恢复镇定后,我别过脸看向卷毛,“背上他去停车场!”

从口袋里掏钥匙的时候,我的手一直在抖,我看到血从龙多旱身上缠着的绷带里渗出来,渐渐湿红了一片,发动车子之后,我转过头,才意识到卷毛不知什么时候也和龙多旱一起坐上了后座。

“你可以走了。”

“护理还没结束。”他扫一眼腕上的表,“还有六个小时。”

“但是我们不需要了。”

“可我不是那种拿了钱不干活的人。”

想要说服他似乎是件格外麻烦的事儿,反正马上就可以打发走他了,我想着一脚踩下了油门,熄灭的路灯在车身后一盏盏倒退着,好像那些倏忽间远去的时光。

龙多旱穿了一件白衬衫,外面搭一件纯黑的西装,是特别定做的款式,显得人格外挺拔,也将他那张苍白的脸映衬出几许精神。

“多旱哥,邦拓那边欠的钱到数目了,要不要我们过去警告一下。”在楼下吧台前停下的时候,有小弟叫住他,楼上的人走得太急,差点儿撞到他身上,我横跨一步,挡在他身前,“嘿,看着点儿。”

龙多旱受伤的事儿,除了我们两个,“云歌”里谁也不知道,即使觉出一点儿异样,大概也没有人敢开口问一句,从他落到土肥手里,到我一个人把他捞出来,一切都是秘密。

他十九岁那年从大王手里接过鹿桥区,一个人撑起“云歌”这间店,上上下下几十号人,谁不尊称他一声哥,混这道上的,面子大过天,而我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的保全他。

大王还没到,厅里站着四个区的头目,一起抽着烟说着夸张的笑话,见到龙多旱走进去,过路处的大头虾撞了他一下,“听说鹿桥区最近可不大太平。”

“是吗?”龙多旱眉目不抬。

“‘云歌’麻烦也不少啊?要是需要兄弟我增援就招呼一声。”

话说的好听,到时候只怕他第一个跑过来落井下石,大头虾一直觊觎鹿桥区,长着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我笑着打掉他搭在龙多旱肩上的手,“听说而已,我也听说你最近不大舒服,原来是口舌生疮,要不要我介绍个行脚医生给你?”

没想到会被我抢白的大头虾一时语塞,待反应过来冷笑了两声,“有些人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D

我一边下楼,一边把卡在肩上的套头衫扯下去,店里的人不多,吧台前只坐着几个熟客,十分热络地讨论着前一天晚上的球赛。

“嗨,罗韩。”有人和我打了一声招呼。

我转过脸笑一下作为回应,又急匆匆地向地下室跑去。

明明说要去酒窖取酒的龙多旱根本不在那儿,负责管理库存的人也说没有见到他,酒窖里散发着一股酒精挥发的味道,我深呼吸一下,迈开步子慢吞吞的朝楼上走去,爬上第七级台阶时,我手肘猛地撞了半掩的铁门一下,然后用力奔跑起来。

笨蛋!笨蛋!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街上的雨越下越大,我把车速放慢下来,在模糊的雨幕中搜寻着龙多旱的身影,转角处的垃圾桶被撞翻了,发乌的雨水混着垃圾的残渣流向下水道,我停下车子跳下来,一只手撑在额头上,把跟垃圾桶一起甩在地上的几个消防栓拎到路边。

就在那时,我见到了龙多旱。

透明雨衣衬出他灰白条纹的运动衫,他背对着我站在小巷的尽头,一个撑着伞出来的女生小跑着停在他面前,隔着那么远的一段距离,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我看到她将伞撑在龙多旱的头上,他将伞推还给她,身子轻轻一歪,一只手顺势探过去十分温柔地牵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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