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永夜1
那一刻,午间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连额头上细细的绒毛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长长的睫毛半盖着,在眼睑上留下浅浅的一圈影子,美而不自知的小正太,动人得可怕。
我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夹了一筷子芹菜丝塞进嘴里,心里却变得很空很空,就像费尽心力又砸又咬又剥地对付一只盐焗夏威夷果,就快成功的时候,突然被别人拈走了果肉,只剩下薄薄一圈壳那么空……不,比这个还要空一万多倍。
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我的人生迫不得已地再一次杯具了。
傍晚踢球的时候,我仍然是悲催的守门员,苏蔷是唯一的足球宝贝,有她的欢呼声和笑声,场面格外的活色生香,雄性荷尔蒙飙升的兄弟们势如破竹,那一场下来,我连失十四个球,破了许墨所在球队的记录,他抓狂得连骂我都没力气了,差一点当场爆掉血管。
那阵子苏蔷特别开心,每天千里迢迢跨越五个教室从艺术班跑到我们班来找我和许墨一起去吃饭,看我们踢球的时候笑得前仰后合,上完晚自习跟我回家的路上一路也是又唱又笑的。
关于在外面租房子住这件事情,我是有仔细盘算过的,那时候一中女生的住宿费是六百一年,我和苏蔷两个人那就是一千二,除去寒暑假,一共只能住九个月,另外那三个月我们将无处可去,而在外面租房子,同等价位可以住十二个月,况且吃喝拉撒上晚自习全部在学校,在家花不了多少水电费。更重要的是,苏蔷晚上不跟我睡同一张床的话,根本睡不着。
这天晚上洗过澡之后,苏蔷穿着她的兔斯基睡裙钻进被窝里,紧紧搂住我的胳膊,眼睛雪亮雪亮:“姐姐,我好喜欢你们班许墨的,他可爱死了!”
我的心一沉,头嗡的一声大了,口干舌燥,又怕管不住嘴,只能含混地“哦”了一声。
苏蔷不满意我的冷淡,将我的脸狠狠朝她那边扳了过去,嘟起嘴道:“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吗?难道你不觉得他很可爱吗?”
我苦涩地舔了舔舌头,讪笑道:“嗯……可爱,挺可爱的……”
苏蔷兴奋地欢呼道:“哈哈,姐姐你也这么认为那就太好了!我好喜欢他,我想跟他在一起!”
稀薄的星光透过浅紫色的窗帘射进她的眼瞳里,这么多年过来,我第一次看到苏蔷眼睛里焕发出这样欢喜璀璨的光芒,衬着她细细的脖颈和瘦削的肩膀,像只发育不良的大头娃娃,我心间一滞,差点儿落下泪来,慌忙垂下眼帘道:“嗯,只要你开心就好……”
苏蔷把毛茸茸的头朝我怀里拱了拱,撒娇道:“姐姐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你最好了,他每周日下午都要在学校踢球,晚上才回家,你去帮我跟他说声,要他那天晚上送我回家好不好?这样你也可以在家休息一个下午,不用陪我训练啊,姐姐你说是不是?”
我抱紧了她,轻轻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轻声笑道:“好啦,你乖乖睡吧,我明天就去跟他说。”
那晚的星光彻夜照耀着我们那间破旧小屋的窗台,我搂进甜睡的苏蔷,睁着眼睛一直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我刚到座位上坐下,许墨便指着我的熊猫眼笑得喘不过气来:“哈哈,你该不会是昨晚拯救地球的时候被外星人打成这样了吧?”
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垂下头沉默了许久,开口道:“别贫了,帮我个忙怎么样?”
许墨叮叮咚咚拆着他的九连环,头也没抬:“我没听错吧,你也有需要帮忙的时候?”
我咬了咬嘴唇,“以后周日下午,我不能跟你们一起踢球了,所以,晚上麻烦你送苏蔷回家好不好?”
他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讶然抬起头来,“那我们队不是又开始缺守门员……你为什么不能来了呀?”
小正太的黑眼珠子逼得我无处藏身,我装作不经意地移开了视线,“那个……苏蔷明年要去省城培训,需要很多钱,所以我找了份兼职在做。”
他愣了一愣,突然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道:“那好吧,你安心做兼职,我保证护送苏蔷平安到家!”
很多年以后,我都还记得那一刻许墨的笑容,或许是因为那一刻我的心境无比荒芜的缘故,我觉得他的那个笑特别灿烂,《圣经》里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铺张华盖当云彩,夜间使火光照。
五
大三期末考试一结束,我们即将接替大四学长学姐们的位置,迈入失业大军的队列了,因此除了像李木子这样的二世祖,其他人各个疲于奔命,忙得忙工作,忙得忙考研,忙得忙分手,那叫一个人仰马翻兵荒马乱。
我凭借跟学工办美眉过命的交情——送过她两条摆地摊卖不出去的蕾丝短裙,顺利从班上五个报名者中脱颖而出,成为本市一本休闲娱乐周报的实习记者。
这家娱乐周报的名字叫《八周报》——顾名思义,这是一本以八卦为绝对宗旨的周报。《八周报》跟随它的母公司阳光电视台坐落于远离市中心的高新技术开发区,阳光电视台隶属于S城的传媒大鳄——日月光传媒集团,日月光旗下网站、杂志、电台众多,但论及在国内最赚钱、最有影响力,没有哪家比得上以大众娱乐发家的阳光电视台,据说集团董事长在公共场合,从来都只以阳光电视台台长身份自居,电视台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八周报》里面的人也绝非等闲之辈,我这种愣头青闯过去,压力山大呀。
到《八周报》上班的第一天,慈爱的执行主编——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怪蜀黍就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进行了一场友好深刻推心置腹的谈话。
主编看着我,小眼睛在镜片后面闪闪发光,含笑指向办公室里的羊皮沙发,“小苏,坐,不用拘谨。”
我做作地抹了一下后裙摆轻轻坐上沙发,用绵羊音道了谢:“谢谢主编。”
他双手相扣放在办公桌上,叹道:“你们师大新闻系出来的学生,在我们周报工作过的不少,基础扎实,能吃苦,我就喜欢这样的,相信你也不会让我失望!”
我羞涩地的笑道:“我一定会努力工作,不辜负主编的期望!请问主编,我那些学长学姐现在还在这里吗?我想向他们多多讨教……”
他抚了抚啤酒肚,陷入了对往昔的追忆里,“他们现在都不在《八周报》了,我想想哈,小周……好像回家乡卖猪肉去了,小王嘛……嫁了个山西煤老板,在做家庭主妇来着,小李……听说去居委会抓计划生育了。”
我不动声色地擦下一把冷汗,慌忙转移了话题,“呃,主编啊,您看现在安排我做哪些版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