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永夜2

四个人玩也很开心的。

妈妈很美，比长大之后的苏蔷还美，她被爸爸宠成了一个无法无天的小女孩，平日里动不动就和苏蔷抢洋娃娃抢点心抢到生闷气，要我和爸爸去哄才肯上桌吃饭，我喜欢爸爸哄她时的眼神，我总固执地认为，那才叫爱。

爸爸在外面辛勤工作养育他最爱的三个小女孩，妈妈在家做饭洗衣服偶尔跟苏蔷吵架，我领着苏蔷上完幼儿园上小学，上完小学上初中，我们的生活细水长流，但是富足愉快。

直到我和苏蔷十二岁的生日那天。

我们的生日是在冬至，我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整个青安洁白得像童话里才有的城堡，我和苏蔷兴奋得吱吱直叫。

那天恰好是周末，中午吃过生日蛋糕，换上爸爸妈妈买的新衣服，苏蔷守着电视机看她的动画片，我站在阳台上对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发呆。

爸爸洗完碗走出来揽住我的肩不怀好意地笑道：“在想什么呢？等着王子骑白马来接你呀？”

我翻了个白眼，不屑道：“那些傻乎乎的王子有什么好的，我今生非圣诞老人不嫁！对了爸爸，”我抬起头兴奋地看着他，“过两天就是圣诞节了，要不我们像凡卡和他爷爷那样，去山上砍棵树下来做圣诞树吧！放在客厅里一定很漂亮的！”

我话音未落，妈妈和苏蔷已经尖叫着冲了出来，一边一个拼命摇爸爸的手臂，“这个主意太好了！我们今天就去砍吧！”

爸爸宠溺地看了我们三个一眼，无可奈何地摇着头笑了，“好啦，怕了你们了，待会儿马上出发。”

这一次连我也加入了摇他手臂的阵营，跟随妈妈和苏蔷一起尖叫道：“我要去我要去，山上肯定很好玩！”

他皱起眉头道：“不行，家里必须留一个人包饺子做晚饭，今天是冬至，一定要吃饺子的……”

妈妈和苏蔷不再缠爸爸了，双双看着我嘿嘿直笑，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松了手，嘟囔道：“哼，就知道又是我，好吧，我留下来包饺子，你们快去快回哈！”

妈妈抱住我狠狠亲了一口，“芒芒最乖了，妈妈爱你！”

她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夹杂着黄桃沐浴露的体香，在抱我的时候铺天盖地将我淹没。许多年过去，我都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多抱她一会儿，没有对她说一声，我也爱她。

后来他们就出门了，爸爸把车开到院子里时，摇下车窗对站在阳台上的我大声说道：“芒芒，我们走了，你一个人在家也要开心点啦！”

那是爸爸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每次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就会在我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响的一句话。

那天下午我拿出冰箱里的饺子皮和爸爸一早剁好的香菇猪肉馅，一边包饺子一边等他们回家，肉馅用完的时候，我一共包了一百三十八个，冬日的苍茫天光一丝丝暗下去，然后漫天的星光映着满地的雪光升起来，他们还是没有回家。

爸爸和妈妈的手机都关了，我站在被寒风灌满的阳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院子前面的小巷，爸爸的车灯一直没有亮起，我的双腿快冻成了冰棍。后来实在支撑不住了，我便窝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睡着了，桌子上整整齐齐摆着一百三十八个饺子，等着他们回家煮了吃。

第二天叫醒我的不是爸爸妈妈，而是警察叔叔。

一觉醒来之后，我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是在砍好了小枞树傍晚回家的时候出事的，在半山腰遇上了劫匪，妈妈摸黑将瘦小的苏蔷塞在了后排的座位底下，又有枞树挡着，所以劫匪没有发现她。他们把爸爸妈妈身上的钱和手机都搜走了，然后砍了他们许多刀，本来准备把车也开跑的，结果被过路人发现，弃车而逃了。警察叔叔没有让我看他们最后的样子，只把已经傻掉了的苏蔷交到我手上。

我把瑟瑟发抖一声不吭的苏蔷紧紧抱在怀里，从那一刻开始，我便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在她面前哭了。

因为我们家没有其他大人和亲戚了，警察叔叔们曾考虑过要不要把我们送到孤儿院，被我郑重地回绝了。

那年我十二岁，上初一，平时经常上菜市场讨价还价，对金钱已经有一个十分明了的概念。我在警察叔叔们的帮助下，把家里的大房子，爸爸的车，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掉了，一共卖了十一万四千块钱，把爸爸妈妈的骨灰合葬到公墓以后，还剩下十一万整，全存在了存折里。

以当时青安的生活水平，我和苏蔷省着点花，只算学费和生活费，勉勉强强还是能捱到大学毕业的，但苏蔷从小爱跳舞，一直在学芭蕾，我不可能在爸爸妈妈走后让她放弃她的梦想，芭蕾必须继续学下去，加上这一项花销之后，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了，我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慢慢出落成了铁公鸡界的一朵奇葩。

那之后的很长一个时期内，苏蔷没有开口说过话，只瑟瑟发抖寸步不离地抱着我的胳膊，晚上即便我掰开她的手上个厕所，她也会哭闹个不停。

那个时候我们租住在一百块钱一个月的毛坯房里，隔音效果很差，对面麻将馆的喧闹声彻夜不绝，窗帘是古旧的紫色天鹅绒，结了许多灰尘，屋外的路灯光透过窗帘投在斜对面的墙上，我望着那橙黄的灯光，怀里搂着睡梦中时不时轻声呜咽的苏蔷，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眼睁睁看着路灯熄灭，天色一丝一丝亮起来。

那阵子我连眼睛也不敢闭，唯恐命运再趁着我睡着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偷走我生命里至为珍贵的东西。

我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心血去爱护苏蔷，我总认为，她既是爸爸妈妈留给我的唯一一个念想，也是上天留给我的唯一一个赎罪机会——如果不是我吵着要圣诞树，他们根本就不会死。

苏蔷也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到初中毕业时，苏蔷终于基本上康复了，虽然不怎么爱说话，但大体上与其他少女一般无二。

自从认识许墨以后，苏蔷才真正意义上恢复成以前那个活泼娇俏爱笑爱闹的她，每次看到她的笑容，我都心酸得想哭，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爸爸妈妈，你们放心吧，我把小蔷照顾得很好，我会让她一直这样笑下去的，一直……

或许是救护车里冷气打得太足的缘故，我看着不省人事的苏蔷，冷得浑身发颤，万一，万一她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爸爸妈妈交？，我曾经发过那么多次誓，说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说我一定会让她一直笑下去，可是现在，我眼睁睁看着她坠落山崖，跌成这副模样。

万一她出了什么事，我也只能跟着她走吧，反正，在这个世界上，我已再无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