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永夜2

 

在这期间,许墨还曾主动找到我,要求跟我一起去看苏蔷。或许因为苏蔷出事心存愧疚的缘故,听大头说他与那个大峡谷并无下文了。两个月不见,他沉静了许多,黑得发蓝的眼睛像猝过毒的月光,然而一看到这双眼睛,我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两个月前噩梦一般的月夜与山岗。为了不让他继续祸害到苏蔷,我不得不先发制人,动用寝室的扫帚将他打了出去,将如花似玉的美少年打到扫帚活活断成两截这一行为,更加奠定了我在六月心目中的变态杀人狂身份。

我本来以为只要许墨不再去祸害,苏蔷就不会出事了,就会好好的,安安静静的,一直在那里等我。

这天晚上军训结束后,已经将近十点,我掏出二手诺基亚准备打个电话给苏蔷,结果它自己先嗡嗡地响了,是苏蔷寝室的号码,她居然主动打电话给我了。我高兴地摁下接听键,电波那头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请问是苏蔷的姐姐吗?我是苏蔷的室友,她中午吃完饭就不见人了,下午没有参加军训,到现在还没回寝室,你过来看看行吗?”

我的头“嗡”的一声大了,慌乱之中将寝室里的脸盆桶子刮翻了四五个,才终于顺利地夺门而出。

打车过去的路上,我颤抖着手指,一遍又一遍拨苏蔷的电话,耳边传来的却总是那个冷冰冰的机械女声,对不起您拨的用户已关机,对不起您拨的用户已关机,对不起您拨的用户已关机……

赶到苏蔷宿舍时,新生辅导员已经到了,二十三四的女生,看起来比我还六神无主,一个劲儿在我旁边带着哭腔地碎碎念:“上午她训练的时候站不稳,一个劲儿往旁边的人身上倒,教官就说了她几句,说她……罗圈腿什么的,罚她一个人站了一个小时军姿,也没见她有什么反常,中午还在食堂跟大家一起吃了饭看了电视的,下午就不见了。”

我飞快地检查了一遍她的东西,少了钱包和一套换洗衣裳,翻开床单看到那张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纸条时,我的世界彻底崩溃了。

那上面是我所熟悉的娟秀的笔迹,简简单单十几个字,我却看了很久很久才认出来。

我走了,不上学了,不要找我。

从苏蔷的寝室出来之后,我穿着那身已经被臭汗捂馊的迷彩服,连夜坐火车回青安。

中午有人看到苏蔷在附近的火车票代售点买过票,我去代售点问过了,她买的是去青安的票。

我坐的那趟是最古老的绿皮车,车厢里没有空调,低矮逼仄。一些中年男人把脚从劣质皮鞋里拿出来晾,方便面的气味四处涌动,邻座的婴儿闷热得受不住,用尽所有的力气在哭,我把头靠在乌黑的窗帘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夜。看着看着,我居然睡着了,还做了梦。

梦里是一片空旷的雪地,雪地一点都不洁白了,被踩满了乌七八糟的脚印,我在用这些踩脏了的雪堆各种各样的雪人和动物,全身都被冻僵了,也停不下来,堆到后来,有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你不冷吗?”

我颤抖着嘴唇回答道:“冷……我冷……”话一出口,我便猛然惊醒了过来。

窗外起了铺天盖地的大雾,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峰被雾气遮蔽得只剩薄薄的剪影,天幕上隐约可见一轮圆月,不过那月亮的辉光透过雾气射进来,竟是奇异的血红色。

火车或许已经驶入北地,气温骤降下来,浸满汗渍的迷彩服贴不到身上,我只能伸出双臂把自己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下火车时已是第二天黄昏,青安在下雨,阴霾的云层将天幕压得很低很低,我拖着肿得快把胶鞋撑破的两只脚站在火车站的出口处,看着这座已经生活了十八年刚离开不到十天的小城,突然觉得陌生至极,拔剑四顾,心茫然。

我该去哪里找苏蔷,找到了以后,又能怎样?

或许每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跟体能一样,都有极限的,虽然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已经将我的心理承受能力一再拔高,但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它突然无以为继了,因为,这些年来日日夜夜囤积起来的疲惫猝不及防地发动了反攻,而我,终于沦陷了。

雨下得有些大,迷彩服粗糙的布料湿答答贴在身上,像块沉重的鱼皮,我像只离开了水的鱼,披着这块皮慢吞吞地走在雨里,青安城总共才巴掌大,我从火车站出发,依次去了七月同学聚会出事的公园山顶,一中,我和苏蔷以前租的毛坯房,金牛角王西餐厅,她可能去或者不可能去的每一个地方。一个同学的妈妈心疼地看着我说:“芒芒,你脸色好像很不好,在我家休息一晚上明天再去找吧?”

我咧了咧麻木的嘴唇笑道:“没事,这些天军训晒黑了而已,阿姨再见。”

天渐渐黑了,雨幕凄迷,路灯在黑暗里氤氲成一团团昏黄的光影,我踉踉跄跄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天地之间除了噼啪的雨声,便是我的脚步声,仿佛我正行走在世界的尽头。

走到爸爸妈妈所在的墓园时,我看到他们的墓碑前多了一束花,火红的月季,洁白的兰花,都是青安绿化带上随处可见的花朵,被小心翼翼扎成精致的一捧,倚靠在爸爸妈妈的黑白笑靥之间。

她来过这里。

雨越下越大,月季和兰花的花瓣被一片一片打落下来,红红白白零落在雨水中,触目惊心。

我的身体早已经僵了,膝盖弯了好几次才顺利跪下来,我跪着爬到墓碑前,依次亲吻了爸爸妈妈冰冷的脸颊,在心里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累了。”

从墓园出来,不远处便是青安的护城河,我不紧不慢地沿着护城河走,河面上风雨如晦,四处翻涌着生活垃圾和浑浊的泡沫,我瞪大眼睛一路走一路寻,想要找到一处稍微干净点的水面来收容我,然而这个看似卑微的愿望,实现起来却十分有难度,因为青安人民的环保意识实在是太差了,整条护城河压根没有一处干净的水面。

后来实在走不动了,我只得降低了标准,就近找了个没有护栏的阶梯往河滩上走去。走到臭气熏天的河岸边,我捂住鼻子准备往里面跳的时候,突然发现离河岸不远的水面上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地挣扎,难道这样的水质中居然还有鱼类存活着?我这么想着,心里肃然起敬,不由延迟了跳河的时间,多往那边看了两眼。

就着河堤上遥遥射过来的路灯光,我终于看清楚了那个正在挣扎的物体,原来是一只拳头大的小狗,全身的毛都被河水糊得黑漆漆的,只有一双眼睛还亮着,右耳缺了半边,正在渗着血,它紧紧扒住一根树枝拼命地划动着短小的四肢,只可惜风雨太大,它的力气应该也快用尽了,所以根本就划不到河岸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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