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永夜2

 

我颓然一松手,手机啪嗒一声摔在了地上,牛肉被身边的巨大声响吓到了,慌忙把小小的身体蜷进了我的手心。

我一只手轻轻拢住它瑟瑟发抖的身体,另一只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洗手间的门打开了,里面的人踢踏着拖鞋走出来,静了一会儿之后,悲戚地大吼起来,“我好容易才把牛肉洗干净,你怎么又把它抓脏了呀!!!”

我用滚烫的热水淋了自己一个小时,穿上大了好几码的T恤裤子之后,喉咙没那么痛了,整个人轻松了许多,走出浴室才发现,美人已经收拾好包裹坐在阳台上了,被他重新洗了一遍的牛肉乖顺地趴在他的行李包上,一人一狗灼灼地盯着我。

美人沉痛地叹了口气,隔窗指着满地狼藉的房间,道:“这家酒店是没法住下去了,屋子里被你弄成这样,服务生又当我是牛郎。我要走了,你跟不跟我们一起走?”

倾城的日光之下,美若神明的少年灼灼地看着我说,你跟不跟我们一起走?

这么多年来,我所在的世界是重重叠叠的灰色,偶尔也会有微弱的萤火闪过,但眼前这样瑰丽得让人无法逼视的景象,却是头一次出现。

这瞬间的繁华,太像海市蜃楼。

我抬起眼睛静静看着光晕中央的男生,一时竟愣住了。

直到他再一次横眉怒目地发飙,“你身上穿着我最喜欢的T恤呀!你到底跟不跟我们走?不走就赶紧脱下来还给我!我要走了!”

我灰溜溜地用塑料袋装好刚在浴室洗干净了的迷彩服,跟在他身后往前台走去。前台小姐原本冰冷着一张脸在COS木乃伊,一见到他立马被他的美貌深深感动了,春回大地地娇笑道:“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景先生?”

景先生扶了扶额,淡淡道:“我要退房。”

这个时候前台小姐的余光已经扫到了我,脸上的笑容立马没那么春天了,机械地说道:“好的,您稍等,我们清点之后立刻帮您办手续。”

景先生漠然点了点头,拎着他那只不辨真假的LV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来,长长的右腿往同样长的左腿上优雅地一搭,顺手扯了张报纸看起来,那不经意便散发出来的浓郁贵族气质,真叫人欲仙欲死,前台小姐的脸色立马又反弹回去好几光年,心猿意马地拿着自己的制服一角擦桌子,只差流着口水冲过来抱大腿了……

我缩在沙发尽头,俯身拼命卷裤腿,景先生的牛仔裤实在是太长了,我一连卷了十几圈才顺利把左脚露出来,牛肉以为我在跟它玩捉迷藏的游戏,吐着粉红的小舌头绕着我的裤腿前前后后跑得甚为欢乐。

不一会儿,去检查房间的服务员走出来,凑到前台小姐的耳边自以为低调的小声说道:“啧啧,房间里被弄得一塌糊涂,还有你看那身衣裳……真不知道到底做了什么……”

我气定神闲地继续卷右脚的裤腿,沙发另一头的景先生浑身颤抖的幅度非常巨大,以至于我隔这么远都差点儿被颠下来。又过了一会儿,一双白色板鞋静静停在我眼皮底下,遥远的头顶上方传来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一声,“走!”

我偷偷笑了笑,卷完右脚的最后一圈,顺手捞起累得气喘吁吁的牛肉,起身跟在那人身后走出去。

我将快要盖到膝盖的T恤在腰间打了个结,仰起头看着身旁的人问道:“原来你姓景啊,名字叫什么?”

绚烂的日光之下,景先生脸色有些不好,他冷冷回了两个字,“兰舟。”

我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是兰州烧饼的那个兰州吗?”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似乎不怎么想跟我说话,更冷道:“你说是就是吧。”

我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低头沉思了一会,正色道:“兰州这两个字太矫情,实在不符合你清水芙蓉般出尘的气质,经过慎重考虑,我还是叫你……”

他慌忙转过脸来,紧张地想要截住我的话头,“叫我什么?”

然而就在他发出这个疑问的时候,“烧饼”两个字已经从我口中掷地有声无可逆转地吐出来了。

扑哧一声,晒得滚烫的马路上,好大一摊隐形的血。

我知道自己还有许多事情没做,没找到苏蔷,没跟学校请假,甚至没去买一套合身的衣裳,原本不应该这样赖在一个陌生人身旁,跟着他在烈日炎炎的马路上漫无边际地走。

然而这些年,我一个人披荆斩棘地往前冲,从来没有体会过,原来跟在另外一个人身后走,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问,居然是这样一种美妙的感觉,美好到,能多跟一秒,我也觉得死而无憾。

更何况,他并没有赶我走,他的衣裳,还穿在我的身上。

走着走着,烧饼突然停了下来,乜斜着眼睛看着我,“你饿不饿?我请你吃东西吧,想吃什么?”

我茫然地往街道两边一扫,斜对面的二楼,赫然便是六年前爸爸妈妈经常带我和苏蔷来吃的东北老火锅,没想到这么久过去,它居然还没倒闭。

我抬起下巴往对面指了指,“就那家吧。”

焦黄的鲫鱼躺在碧绿的香菜中间被端上来,奔腾的热气瞬间便把我的眼睛洇湿了。我伸出筷子小心翼翼地将鱼肚子里那块黄嫩的鱼子挑出来,出神地看着它,喃喃道:“以前出来吃火锅,我和妹妹还有妈妈都要争这块鱼子,老爸便会跑去厨房央求厨师给我们这锅额外多加两块鱼子,我们三个过意不去,又会每人再分一点给他,这样的话,四个人便都吃上了。”

对面的美少年喝了一大口啤酒,低头浅笑道,“看来你的家庭十分美满,真羡慕。”

我从他手畔拿了一罐过来,打开,也喝了一大口,淡淡道:“这不是最最平常的家庭琐事吗?有什么好羡慕的。”

他隔着霜白的雾气看着我,脸上渐渐氤氲出哀伤的神色,“平常吗?我怎么觉得好奢侈……好奢侈。”

我低头吃完那块鱼籽,默然道:“难道你和你妈妈想吃鱼子的时候,你爸爸不会想办法帮你们弄来?”

他仰头喝下易拉罐里的残酒,凄然笑道:“当然不会,永远也不会,他们的心里除了他们自己,谁也容不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就是今天,他们应该正在法庭上唇枪舌剑地争夺那些狗屁财产吧,谁也不会注意到我已经离开家很久了。”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关系的,他们不爱你,至少还有你自己。”

他苦涩地放下罐子,而后抬头目光灼灼地望着我,“你说得没错。但是你除了你自己,还有那么爱你的爸爸妈妈和妹妹,所以,不应该为了个把男人随便放弃自己,昨天晚上,你是准备跳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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