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永夜2
那天医护人员把苏蔷抬进了医院,许墨和大头把我抬进了医院,许墨脸上醉酒的酡红早没了,只有无天无地日月无光的晦暗。
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说苏蔷没有生命危险之后,原本瘫软在走廊座位上的我一跃而起,一拳把许墨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又狠狠补上了许多脚。他一直一声不吭,大头害怕出人命,只得把我死死抱住。
许墨在地上趴了许久,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擦干嘴角的血迹,低着头喃喃道:“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的指甲狠狠抠进大头的手臂里,睚眦欲裂地朝眼前穿白T恤的男生吼道:“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你说了什么!”
他抬起古井一样深暗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了,“我……我喝多了,把她当成……当成了杨柳枝,对她说想永远和她在一起。”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我的心整个空了,我分不清究竟是为苏蔷难过,还是为自己难过,我猛地挣脱大头的手臂,再次挥拳过去,许墨晃了晃,像只破碎的布娃娃一样倒下去了。
我背对着他甩下了最后一句话,“从今以后,我们和你恩断义绝,再无纠葛。”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蔷确实没有生命危险,但也仅仅没有生命危险而已。她的右腿骨折,右脚踝韧带断了,从此无缘舞台,额角到左颧骨上一道纵深的疤痕,美貌也不复存在了。
不过我想,伤得最深的,应该还是她的心吧。
她整天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不睁眼睛,不说话,我喂东西给她吃她机械地张嘴,实习护士把她的手背扎得千疮百孔我都心疼得要命她却一声不吭,只有在每次许墨试图进来看她的时候,紧紧攥住两只拳头,压迫得血管里的血沿针头倒回进点滴瓶里。吓得我慌忙冲出去,拳头,辱骂,一次又一次把他赶走,他走了之后,又一次一次地来,带着水果篮,钱,或者以前苏蔷爱看的小说,直到我差点儿下跪求他了,他才终于没有再出现。
录取通知也在那阵子出来了,我考上了师大,苏蔷却以两分之差落榜,我瞒着她,悄悄给她补填了我们学校的一所二级金融学院,虽然学费要贵很多,但好歹跟我在同一座城市,而且,她不能再跳舞了,得另谋一条生路才好。
苏蔷治腿,治脸,我都给她用上了最好的材料和药,存折里原本留着供我们两个上大学的几万块转眼间便刷刷地没了,我强撑着没倒下去,偷偷在血液中心卖了两回血,昏天暗地地用那些钱买了土鸡炖汤带到医院去给她喝,咬紧牙关给她讲冷笑话,熬到快熬不下去时,大头给我送来了三万块钱。
他把那只厚厚的信封递到我手上时,吞吞吐吐道:“这是同学们凑的,许墨出得最多,他不让我跟你说,但我想……还是跟你说清楚比较好。你,你不会不收吧?”
我毫不客气地接过来,苍白着嘴唇笑了,“我当然收,为什么不收,谢谢你和其他同学,也帮我谢谢许墨。你就跟他说,该还的他都还了,不必再耿耿于怀,我们和他,从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大头抬头看了我一眼,轻轻点了点头,沿着幽暗的走廊慢慢走远了。
我目无表情地把钱放进包里,转身走回了病房。
两行泪水从苏蔷紧闭着的眼角流下来,听到我走近,她悄无声息地把头别了过去。
八月底的时候,苏蔷出院了,她不再穿裙子,长长的牛仔裤严严实实盖住微跛的右腿,头发披散下来,遮去大半边脸,自然也就遮住了额角上的那道疤。她这样子也仍然是美的,只是面容苍白冷漠,既沧桑,又颓废,再不是那只有着光洁额头明媚眼神的小天鹅了。
我拎着大包小包走在她身后,看着她瘦削的身影,心里非常难过。
走出住院部的时候,侧楼楼道口的地板上倒映出一个长长的影子,那影子对我而言太熟悉了,以至于只看了一眼,我就判断出藏在里面的那个人是谁。
我也只看了那一眼,便头也不回地扶着苏蔷走了。
我愿意选择相信他是酒后乱性,无心之失,只是这个结局,已经足够让大家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来了。
离开青安南下上学之前,我和苏蔷去墓园里跟爸爸妈妈说再见,苏蔷落泪了,我却没敢哭。
我没有照顾好苏蔷,让她变成了这个样子,哪里还有资格哭。
墓碑上爸爸妈妈的笑容仍然如六年前一样温柔灿烂,我也只有将这样的笑容深深篆刻在心里,才有勇气一次又一次地从风雨泥泞中爬起来,带着苏蔷继续在这冰天雪地的人间走下去。
坐了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到达S城之后,我终于明白这样的夏天才叫夏天,天空炽白得人不敢抬头看,马路滚烫得能将脚上的凉鞋黏住,温度一高,似乎心里的冷也就不那么冷了,苏蔷跟我一样,脸上渐渐恢复了生气。
苏蔷所在的校区离师大主校区有半个小时的公交车程,我把她送到寝室,铺好床收拾好桌子,又再三拜托了她的室友,才默默地离开了。
我回头去看时,她孤零零地坐在靠窗的桌子旁,盯着虚空处发呆,身子单薄得像一张剪纸。我胸口一酸,忍不住又折了回去,将她冰凉的手指紧紧握在手心,担忧地问道:“你第一次一个人睡,真的不怕吗?要不要姐姐留下来陪你?”
她静静抬起漆黑的眼瞳,摇着头淡淡道,“真的不怕,你快去报到吧,我会照顾自己的。”
我摸了摸她的头发,“嗯,你先克服一个星期,等姐姐在外面找好房子,就接你出去住,好不好?”
苏蔷轻轻咧了咧嘴,权当自己是在笑,“好。”
看着她这个样子,我难受得逃了出去。
回到主校区找到自己的宿舍以后,我时时刻刻都在魂不守舍,压根没有理会过寝室里住着的其他三个人。后来熟了之后六月跟我说,开学那阵子她和李木子还有绾绾都非常怕我,因为我那阴郁的气场,看起来实在太像马加爵那样的变态杀人狂,她们之所以天天赔笑脸,好心到轮流帮我打饭,完全是为了我将来下手的时候能念及一饭之恩饶她们一条狗命。
那个时候交完我和苏蔷的一切费用,存好两个人的饭卡之后,我的存折上只剩下不到六百块,在S城这样的国际性大都会里,即便是学校附近的小租屋,租金也不低于两百块,而且要押一付三,我几乎跑断了腿,也没能用那六百块租到合适的房子。
除此之外,我还要军训,抽空去看苏蔷,坐公车来回两块,我舍不得,只好步行,将近四十度的高温天里,我将自己的体能拔高到了一个又一个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