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永夜2

 

我愣了愣,点头道:“算是吧,我本来准备把牛肉救上来,自己再去死,结果牛肉差点儿被我连累得一起死了。不过,我可不是那种会为了男人而自杀的痴情妇女。”

他静静停了箸,侧着头看着我,“那你是为了什么?”

幽暗的餐厅里,烧饼哥的眼睛明亮如寒夜的星辰,让人心里莫名的宁静,况且,他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过了今天就要永隔天涯再不相见的。

我轻轻吹了吹垂在眼睛上的刘海,“我妹妹不肯上大学了,我连夜从南方追到这里,找遍了整个青安,都找不到。我想是她故意躲起来不让我找到。”

烧饼讶然地睁大眼睛,“就为了这个?你妹妹为什么不肯上学?”

我低下头,“我妹妹是学芭蕾的,两个月前,她喜欢的男生亲了她,却叫出了别的女孩的名字,她伤心之下不小心跌落山崖,摔断了腿,毁了容,再也不能跳舞了。我给她选的专业她并不喜欢,而且在学校里她受到嘲笑奚落。”

烧饼沉默了许久,黯然道:“可怜的孩子,不过,以我短时间内对你的深刻了解,你不是应该先去把那男生杀了,再来自杀吗?!”

我扑哧一声笑了,“这件事不能完全怪他。而且,没有任何人知道,我比妹妹更早喜欢过他的……”

对面传来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早知今日,还不如由你把他给办了,也不至于祸害到你妹妹。”

我苦涩地咽了一口啤酒,“如果你见过我妹妹就会知道,她配得到她想要的任何东西。我那个时候也只想着,一定要让她得到她想要的一切,一定要让她事事遂心所愿,谁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正常人一般不会选在这个点吃火锅,因此店堂里极静,确切来说,只有我们两个人,浓汤在铝锅里咕噜咕噜地翻滚沸腾,烧饼哥夹在碗里的肚皮肉已经凉透了,渐渐凝起一层浮油,他修长的手指漫无目的地摩挲着银灰色的啤酒罐,“或许,就是因为你太紧张她太宠溺她了,有时候,太多的爱也会让人窒息的。”

我缓缓摇了摇头,“她得到的爱太少太少了,我拼尽全力,也只给得出那么一点点,像萤火虫的光芒一样微弱。而现如今,我连给这点爱的力气也快丧失了。这些年我带着她努力挣扎,实在是累了。太累了。”

美少年怔了怔,“莫非,你们的父母也分开了?”

我静静抬起头,看着他静静笑了,“不,他们永远也没有机会分开了。”

那一天在东北老火锅店,我和初初相识的烧饼哥就着一个三十块钱的小份鲫鱼火锅,一口气干掉了一整箱罐装百威,喝完之后我们拎着行李和牛肉,勾肩搭背地走在青安城夏末的街头,又哭又笑,一路高歌,走到两个人都快倒下去的时候,我们一头撞进路边的一家酒店,然后就人事不知了。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我诧异地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前一天醒来躺的那张床上,窗外的阳台上,也依然铺满了阳光。只是我身上穿的不是臭烘烘硬邦邦的迷彩服,而是烧饼哥最爱的白色T恤,屋子外面,亦没有了那个绝色倾城的背影。

那是我有生以来感觉身子最轻的一个清晨,我舒服地叹了口气,光着脚下了床,慢慢踱到了屋外的阳台上。乳白色的圆桌上,毛团一般的牛肉正抓着一张便签笺撕咬玩耍,我把它爱怜地握进掌心,顺手抽出了那张淡绿色的纸条,明媚的日光给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镶上了金边。

我走了,谢谢你,牛肉留给你,请对它负责。一起吃过那么辣的鱼火锅,喝过那么淡的啤酒,唱过那么难听的歌之后,我想我和你都有勇气去奔赴更好的人生了。他日江湖再见,愿与君共敬往事一杯。

我那套湿漉漉的迷彩服被晾在了阳台上,已经干了,二手诺基亚应该被吹风吹过了,静静躺在电视机旁边,插座上万能充电器的红灯闪个不休。我把电板从上面拔下来,装进手机里,开机的铃声刚响过,便有信息叮的一声传进来。

发件人是,苏蔷。

我颤抖着手打开那条信息,黑白底板上的蓝字灼痛了我的眼睛。

姐姐,不用为我担心,我只是想过一个人的生活而已。我会活得好好的,你也一样。

这条信息发来的那个时刻,我正在护城河里拼死挣扎。

好险,如果没有牛肉,如果没有烧饼哥,我永远也看不到这条信息。亦永远地失去了有可能获得幸福的机会。

我把脸静静偎在毛茸茸的牛肉身上,泪珠一滴一滴落满了手机屏幕,小金毛温柔地伸出舌头,吧嗒吧嗒舔干净了我脸上的所有泪水。

窗外青安城的天空碧蓝如洗,而我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地冲破生死玄关。

我换上自己的迷彩服,把牛肉藏在烧饼哥的衣服里,重新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回了S城。还是那趟绿皮车,还是那样鸡飞狗跳的车厢,但回程的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窗外青山绵延,宁静暗幽,我感到温柔,如丝帛之无声坠地。

这之后,一切都顺利起来,室友们善良可爱,牛肉聪明乖巧,我找到了酬劳丰厚的家教,江边摆地摊从未失手,期末考试还能拿到奖学金。

苏蔷虽然从不与我联系,亦绝少回我信息,但并不拒绝我把生活费打到她银行卡里,事到如今,只要她还活着,只要这个世界还存在着她的呼吸,只要她还愿意接受我那杯水车薪的爱,就很好了,我心满意足,受宠若惊。

我只能说,烧饼哥是我命中的贵人,更难得的是,我居然能在三年后再遇到这个贵人,并且与他共处一室,将他尽情欺凌。

不知不觉间,我在《八周报》捱过了夏天,捱过了秋天,顺利捱到了冬天。大半年过去,哮天犬虽然对我刮目相看,赞许有加,但《八周报》安身立命的用人策略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作为一个女奥特曼,大冬天凌晨一点还在离家数十公里的酒吧里采访,实在是太过家常便饭,简直有辱门楣。

柠檬树酒吧的老板长得且娘且受,腿长臀翘,锥子脸十分耐看,我调戏得甚为欢畅,只可惜我今天采访的主角——他们的驻唱歌手阿Ken就实在是……稍微抽象了一点……

我抱着报社那台破卡片机,围着酒吧中间那个红粉菲菲的小舞台,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蹿下跳腾挪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能将他展现得不那么抽象的角度与光影,而时光飞逝,转眼间便到了他们打烊收工的点儿,柠檬树的老板为了打响酒吧的品牌,阿Ken为了宣传自己的音乐,最终双双屈辱地达成了共识,写阿Ken的内文,放小受受老板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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