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永夜3

 

我无可奈何得摇了摇头,正待返身出门,手突然被拉住了,迷醉中的李木子双眼朦胧如星子,满脸凄凉的笑意,“芒芒,你知道吗,从小到大,看起来我拥有的东西很多,实际上却很少很少……少得可怜……”

我心间一滞,蹲下来轻抚着她柔软的头发,“傻瓜,你不是有我们吗?还有你的小马哥啊……”

她把滚烫的额头埋进我的裙子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也只有这些了……我不能失去你们……更不能失去他……这么多年来,我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等着和他在一起……我绝对不能失去他的……绝对不能……”

我把软绵绵地她塞进空调被里面,轻声安慰道:“乖,像你这么好的姑娘,一定会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的,安心睡吧。”

或许是酒劲上来了,她紧紧合着眼睛,重复嘟囔着“绝对不能”四个字,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终沉沉睡了过去。

我帮她们带好房门,抱起枕头去了烧饼哥的房间。他的格子床单很干净,隐隐约约残留着须后水的香味,我钻进去的时候,手机上刚好收到他发来的短信,“哥今晚又要通宵,不过再过不久就可以回来看你啦,军刀和牛角梳我都已经买好了,好好睡吧,晚安。”

因为他附在后面的名字,原本冰冷的手机屏幕亦温柔起来,我把它紧紧抱在胸口,烧饼哥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将我环绕着,醉人的甜蜜自疲惫的骨骸里丝丝缕缕渗透出来,我周身浸在这蜜汁里面,很快便陷入了黑甜的梦境。

周二到办公室,新一期已经印刷出来了,头题便是我那八个版的热城,或许因为真正花费了心血的缘故,我越看越喜欢,连美编的排版都是那么的精致大气。正陶醉间,老宋火急火燎地推开门冲了进来,手里紧紧捏着一份杂志,满脸惊慌失措地望向我的位置,“坏了坏了……”

我莫名其妙地站起身来,正准备追问,“嘭”的一声,整栋楼都被那张门撞得颤了几颤,哮天犬像团火球一般风驰电掣的滚到了我的办公桌旁,猛摔了一团东西在我桌上,原本白白嫩嫩的脸憋成了猪肝色,“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虽然他平日里也喜欢咆哮,但我从未见他气成这样过,顿时吓得心如鼓擂,捡起桌上被揉成一团的报纸小心翼翼地铺开,一眼望过去,周身的血液刹那间凝结到了冰点–《Y周刊》这一期的开篇之作,正是我写的那八个版面热城,除了排版不同之外,主标题、小标题、图片,甚至连手画示意图都一模一样!

记者署名处是一个英文名字,finale,与我没有半毛钱的干系,我疯狂地反复翻那几页,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头一次觉得自己写出来的文字拍出来的图片如此的陌生和恐怖,它们渐渐织结成一张狰狞的网,勒得我连呼吸也艰难起来……

“别看了,我已经看过三遍了,一模一样,一字不差。”狂怒到极致,哮天犬反而又平静了下来,只是每个字从舌尖吐出来,都犹如在冰碴里滚过一遍。

同事们三三两两地围在邻近的办公桌旁,大气也不敢出。我绝望地仰头看着哮天犬,只觉得脚下已经悬空,等待着我的是无尽的黑色深渊,“主编,我……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这个选题真是我写的,每个字都是我熬通宵写出来的……不信你可以去问那条街上被我采访过的人……请你相信我……求求你了……”

哮天犬藏在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冰冷得毫无血色,他冷冷一笑,“哼,我不管过程,只管结果。结果是这一期我们和《Y周刊》撞头题了,更重要的是,他们比我们先出刊整整三个小时!台长、领导们如何收拾我我都顾不上了,单只《Y周刊》的谢秃子一个问候电话打过来,我就无地自容了。”

我咬了咬嘴唇,艰难地开了口,“那,那现在怎么办?”

哮天犬漠然地望向刚从马尔代夫度假回来一袭窗帘布裹身的碧姐,“小碧,给你们两个小时,赶紧把那个备用的热城选题赶出来,两个小时后交印厂。老宋,打电话给各个销售点,把所有待发的报纸都收回来一并销毁……”

“至于你,也不用收拾了,直接走人吧……”他头也没偏,径直往门外走去,走到半途又顿了顿,“还有,报社保留对你提出上诉的权利。”

哮天犬绝尘而去的背影,第一次现出了上海滩老大杀伐决断的迷人气质,只可惜,那是要杀我伐我决断我。

我拎着自己的挎包和便当盒恍恍惚惚走到日头底下,再一次体会从人间跌落地狱的失重感,飘着飘着,忍不住失声笑了,呵呵,早该料到了,命运这个傲娇受,哪一次不是在我以为自己终于要拥有光风霁月璀璨人生的时候,一脚将我从云端踹下去,跌到许多年都翻不了身。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稿件只在烧饼哥的破笔记本里和办公室电脑里待过,那台笔记本一直与我形影不离,且开机密码极为拗口,连我有时候都要搞忘记,报社里最终上版面的稿件都有极严格的保护制度,亦根本没有机会流失出去,按理来说,除非我亲自提供,否则《Y周刊》不可能先我们一步发稿出刊,也难怪哮天犬气成那个样子,只是有谁可以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到家里,夏日的阳光层层叠叠铺在布艺沙发上,厚重如丝绸,我却只觉到无边无际的冷。心灰意懒地把自己扔到了沙发上,掏出手机想拨电话给烧饼,又怕他通宵完了正在休息,况且,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徒惹他担心而已,这么想着,捏在手里的手机又颓然扔到了茶几上。牛肉似乎看懂我的沮丧,不声不响地靠过来,我紧紧抱着它温热的躯体,不一会儿便捂出一身汗来,仍舍不得松手,此时此刻,能依靠的东西,似乎就只有它了。

失业远远比背黑锅可怕,我已经受够了在贫穷里彷徨挣扎的日子,也顾不上被偷的那篇稿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了。抱着牛肉狠狠睡了一天之后,我开始在各大招聘网站海投简历,又冒着炎炎烈日奔走于各个招聘会,心急如焚地想要在断粮之前尽快找到下一份工作。

我本以为凭我的工作经验和代表作品,应该比较好找工作才对,谁料网站和招聘会上投出去的简历均如石牛入海。我鼓足勇气拨了好几个之前实习时认识的行内的朋友,希望能碰碰运气,结果他们不是关机便是出差,要不就是公司发展艰难前途堪忧,反倒迫得我柔声细语地安慰了他们一场。

归家无路,四顾无援。

已经许多年没这样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是一根名副其实的废柴了,我蜷缩在沙发上,一动也懒得动。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我心头陡然一酸,慌忙接起的那一刹那,几乎哽咽出声,“喂,烧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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