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永夜3

他看了我一眼，突兀地笑了，雪白的小虎牙露出来，眼睛像星星一样闪个不休，“苏芒，你还记得吗？以前冬天下晚自习回家的时候，你也经常这样不小心撞在我背上。”

这是三年之后，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美好单纯得让人胆颤心惊。我记得，我当然记得，怎么可能不记得，那是我为数不多的，靠近过他的时刻。

而事到如今，所有的美好情怀，都已经没有容身之处了。我抬头看着他，艰难地笑了笑，“是吗？我怎么没什么印象。那个，车来了，你快点回学校吧，我还要回家照看苏蔷。”

男孩子脸上的笑容一时收不住，眼睛却像沉入水底的星星，慢慢暗了下去，他朝我挥了挥手，“好吧，天冷，你快点回去，别再摔跤了。还有，新年快乐。”

他说到后来，声音渐渐低了，后来干脆咬住嘴唇不说话，狠狠拧过身子，往最后那趟公交车跑去了。

我站在雪地里看着那趟车缓缓驶入夜色里，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慢慢回到楼下，我静静站在雪地里，仰头看着五楼那盏属于我的灯，一时舍不得迈开步子走上去。

这样的风雪夜，这样莽苍的人间，有一盏灯为我亮着，有一扇门等我去推开，凡人穷尽一生，所求也不过就是这样一盏灯和这样一扇门罢了。

我的门里面有窝在沙发上吃柚子的苏蔷，有趴在南瓜枕上看电视的牛肉，还有在厨房洗洗刷刷的烧饼，想到这里，我突然吓了一大跳，为什么会把烧饼也归结在里面。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推开了房门，甩甩头把烧饼这个词从脑子里扔出去以后，我一叠声唤着苏蔷的名字往里面跑去，然而，布艺沙发上空空如也，并没有单薄的小女孩蜷在上面。

我的心咯噔一声响，冲到自己的房间，还是没人，这时烧饼已经举着满手的泡沫从厨房走了出来，讶然地看着我道：“你怎么没跟她一起回来？”

我双目赤红地冲了过去，“你，你说什么？！”

他被我的样子吓住了，嗫嚅道：“你们刚出门，她也跟着走了，我还追出来问她来着，她说你忘了系围巾出去，怕你感冒，就跟着给你送去了。”

我双脚一软，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跑去，烧饼哥也跟了上来。

雪地里哪里还有她的影子，我胡乱奔走了一阵子，终于瘫软在了地上。

四处传来春晚热闹喜庆的歌声，漫天漫地都是红灯笼的光芒，然而我坐在冰冷的积雪中，只觉到无穷无尽的荒凉。

手机突然响了，是苏蔷打来的，我犹如溺水之人见到了最后一根稻草，颤声道：“小蔷，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别吓！”

她在那边轻声笑了，“姐姐，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不用那么紧张的。”

我紧紧咬住嘴唇，“那你快回来啊，姐姐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手机静默了一阵子，重又传来她的声音，“不，姐姐，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所以不能陪你了。你放心，吃过你做的红烧鱼以后，我就可以重新出发，什么也不害怕了。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也一样。”

说到后面，苏蔷的声音微微哽咽起来，或许害怕在电话里哭出声来，所以她匆匆结束了对话，“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新年一定要快乐呀，再见！”

嘟嘟的忙音传来，我颓然地任由手机滑落下去，浑身都被抽空了力气。

恍惚间有人想将我从雪地上拉起来，我猛然惊醒过来，拾起手机回拨苏蔷的电话，但是她已经关机了，我不死心地一遍又一遍拨过去，回复我的永远是噩梦一般的机械女声。

许久之后，一只温热的手静静握住了我冻得通红的手指，我愤怒地抬起头去，男生栗子色的眼睛在夜色中分外沉静，“芒芒，理智一点，她已经长大了，她是她自己的，她有她自己的想法，有她自己的路要走，不再是你的小女孩了。”

我在冰冷的夜中静静发抖，泪水悄无声息地渗进嘴巴里，涩得发苦，“不，她是我的，她是我的，这个世界上，我什么也没有，只有她，如果连她都丢了，我就一无所有了！”

烧饼紧紧抱住歇斯底里的我，拼命把我的头按进他的怀里，在我耳边喃喃道：“别这样芒芒，别这样，你不是一无所有的，你还有牛肉啊，还有……我……还有我。”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下了，一片一片簌簌地飘落在我们身上，他的衣服上有好闻的须后水的味道，我哭得两眼发昏，站都站不稳，只能像沙漠中的鸵鸟一样，把头狠狠扎进他的怀里。

以为这样，就能避开冰天雪地的人间。

十二

从那个除夕之夜开始，我这个铁打的女金刚一连在床上躺了七天，烧得五内俱焚天昏地暗，迷糊间只隐约记得牛肉濡湿的舌头吧嗒吧嗒舔在脸上，烧饼哥将一把又一把的退烧药和乱七八糟的食物塞进我嘴里，他的手指偶尔会慌乱不小心地碰到我脸上，纵使神志并不清楚，那冰凉妥帖的触感却是记得的。像童年的黄昏花五毛钱巨款买的冰凉粉，值得缅怀一整个夏天加秋天。

然而春假一结束，我高居不下的体温刷地一下便退了，生龙活虎地从被窝里钻出来，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上班，看得烧饼哥目瞪口呆。

这么多年过去，连身体也已经懂事了，苏蔷和牛肉都还等着我去养，哪有什么时间脆弱。

跟烧饼哥一起吃过黑芝麻馅儿的元宵，学校里毕业论文开题了。

毕业论文开题是大学生涯中的大日子，阔别达半年之久的兄弟们齐聚一堂，有许多知心话儿需要拉着手讲。我原本也攒了一肚子绝密八卦爆料想要去与诸位同窗分享，连腹稿都已经打好了，还换了身最体面的行头。然而就在心潮澎湃踏上132的前一刻，哮天犬一通电话把我发配到了台里演播厅的化妆间，给一位漂洋过海远道而来的影后做专访，我聚精会神地看着身穿粉红色女仆装的影后那满脸褶子，内心深处十分之惆怅与不安。

事实证明，女人的第六感都是精准得要命的–缺席开题会不仅让我错过了许多精彩桥段，最可怕的是，六月那只咸猪手代我抽中的论文题目是–《论访谈类主持人的个性定位》。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走在冬末黄昏的惨淡天光下，待六月结结巴巴地说完，我只觉到前路茫茫，了无生趣，连死的心都差点儿有了。

我所认识的访谈类节目主持人只有一个，他很红，但独行独往，以脾气臭享誉业界，即便跟自己的节目导演，也从来不做沟通，江湖人称“老佛爷”,明星们都对他访谈时的毒舌恨之入骨，然而又各个期盼上他的节目，因为那意味着高达十多个点的收视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