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永夜3
我咬了咬红茶的麦管,违心地撇了撇嘴,“我知道你的口味没那么重,我知道你对大叔没兴趣,对纯情玉女有兴趣,只可惜介绍给你也没有,人家要嫁的是金龟婿,你这副德行无福消受的,还是别想多了,老老实实当牛郎去吧!”
一直默默垂着长睫毛的烧饼哥愤然抬起头来,栗子色眼眸在日光下浓烈如烤化了的巧克力,“别人嫁不嫁金龟婿我不管,重要的是你嫁不嫁!”
我瞠目结舌地咬扁了嘴里的麦管,讶然道:“啊?你说什么?”
他猛提了一口气,似乎把方才所有吃进去的食物能量全用上了,用力到漂亮的脸孔都几近狰狞,“我说,不管我是金龟婿还是牛郎,我要你嫁给我!”
十三
烧饼哥满目狰狞地狠狠盯着我,“没错,不管我是金龟婿还是牛郎,我都要你嫁给我!”
慌乱之下我一口红茶呛进了气管里,顿时憋得面无人色,他慌忙旋过来,一边拍我的背,一边用纸巾给我擦鼻涕,喃喃道:“你别怕……如果暂时还不想嫁人,做我女朋友也是可以的……”
或许因为太紧张的缘故,他的板鞋将我的脚牢牢踩在脚下仍然浑然未觉,我抬起原本就被红茶呛红的眼睛,望着他动情的脸庞,泪水不由自主地泛滥成了海洋。
被烧饼哥忘情地踩了三分钟之后,我柔弱的右脚顺利地肿成了馒头,而烧饼哥也顺利忘记了这顿饭的初衷,犹如惊弓之鸟一般用自己的信用卡刷了饭钱,而后背起我冲去了隔壁的骨科医院,在医院做完各种X光超声波第八百遍确认了我的脚没有粉碎性骨折只需要热敷静养之后,烧饼哥像旧社会背着一口大麻袋的长工一样背着我出了门,慢吞吞地走在冬末春初的江堤上。
江堤下水光明媚,酝酿了一冬的风温柔如蝴蝶的羽翼,我浑身僵硬地伏在烧饼哥的背上,动弹不得,恨不能连呼吸也隐去。
他紧紧将我护在背上,静静垂着头,“从小到大,我都是特别冷血的一个人,从来没有任何人任何事会让我留恋,所以我走得很远很远,远到身边所有的人都是陌生人。前年冬天,我旅行去了北欧,那里的天空寂静如深渊,隐忍而沉默,圣诞夜那天晚上,我坐火车经过阿尔卑斯山脉,那是西方万家团圆的日子,大家都守着温暖的火炉吃火鸡去了,所以整节车厢里只有我一个人,夜色像蝙蝠低飞,窗外连绵起伏着湛蓝的雪山,四野里都是静,那情景,真是既荒凉,又美好呀。我贪婪地看了许久,看着看着,便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我听到有人在窗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那时候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我的中文名字了,我轻声应了,随后猛然惊醒了过来,往窗外望去,你知道吗?一闪而过的是一条寂寂无声的河流,月亮照在上面,碎得像情人的眼波,美得惊心动魄,而那个唤我名字的声音,居然是你的。”
烧饼哥不由自主地浅翘起唇角笑了,继续那样静静垂着眼帘,“虽然那之前我跟你待在一起的时间仅仅只有过一天,可是在那一瞬间我知道,没办法,我必须回来找你了。爱情,从来都是那么疯狂又无助的事情啊。”
“这大半年跟你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很开心,比我想象中还要开心,你是一个非常值得人爱的女孩子,但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我胸口一紧,瘟鸡一般虚弱地晃了晃脑袋,张口结舌道:“那……那个不能怪我,木瓜炖雪蛤实在吃……吃不起。”
他浑身抖了一抖,朝后面侧过脸来,艰难地给了我一个白眼,“你伪装得太好,把生活里的所有麻烦都当成冷笑话来对付,整个人强硬得像一座铜墙铁壁的堡垒,任何事任何人在你面前都束手无策。而我纵使离你这么近,能帮到你的,也只是细微末节而已,你心里真正的伤痛与苦难,从不与外人道,也从不让外人参与,我纵使离你这么近,也只能远远看着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承受,连手都伸不过去。”
我本想反驳一两句什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心好像一个饱满的气球突然裂了口子,皮皮实实地瘫软下来,万分沮丧的同时,亦万分松弛。
他望了一眼远方,微微眯起眼睛,“所以我想,是不是只有让你完完全全属于我,让我也完完全全属于你,你才会安心地把你所有的伤痛与苦难都交给我,交给我来替你承担和领受,此后一生,无论甘美还是艰辛,都让我牵着你的手走。”
我浑身一颤,烧饼哥兀自低下头,看着地上缱绻缠绵的两个影子,“也许你的心里还住着许墨,不过我不怕的,我有的是时间,请允许我等在你身边,或许等到你回头的那一天,我恰好长成了你最喜欢的那种很帅很帅的大叔。”
静静垂着头的男生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轻快明媚,或许他自己认为已经装得俏皮幽默至极,然而发尾贴在雪白脖颈上的姿态,如此哀感顽艳,我如同秋日落叶一般贪婪地伏在他的气息里,只觉得胸中有千军万马惊涛骇浪齐齐踏过,滔天的甜蜜伴随着噬骨的痛楚。
太阳香糯如新鲜鸭蛋黄,一切东西都氤氲着温存的气息,从海洋上长途跋涉过来的风潮湿温润,天蓝得要滴下水来,如此颓靡芬芳的午后,一辈子能有几个。
而在这样好的午后,有这样好的男孩子对我说,我可以等你,一直等到变成一个大叔。
如果这是一个梦就好了,这些年来,我一直期盼能做一个如此完美的梦,聊以慰藉惨白的人生。
只可惜,它是真的,它居然是真的。
这些年来,我已经怕了,命运就像那个爱撒谎的放羊的孩子,一直在跟我讲狼来了的故事,多少次我以为卑微的自己终于捉到了少得可怜的幸福,到最后却越摔越惨,越摔越疲惫。
从来都没有遇到过任何好事的人,偶尔吞下一颗糖都会觉得甜得可怕,更何况是丰盛如斯的爱意。
烧饼哥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在江岸边的石椅上,轻轻蹲下来,倾心尽力地看着我,而我抗不住那炽烈如金乌的目光,只能飞快地避开他的视线。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握在我的手心,静静等待着一个答案。它们洁白,硬净,指诚日月,一如他整颗心,整个人。
我将他捧在手心里,像个贫民窟的小孩,捧着不属于自己的高贵的玩具,欢喜背后,是深重至苍凉的恐慌,以及冥冥之中注定会失去的悲怆。
纵使,我是如此地希望能拥有他至天荒地老。
撕心裂肺的难过一波又一波地侵袭着我,我在江风之中紧紧把头蜷缩在身体里,像只受惊的刺猬,要狠狠咬住嘴唇,才忍得住想要夺眶而出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