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徙
许久,钟睿都没有说话,好像在内心矛盾挣扎,但最终,他还是抬起头来,勉强但坚决地冲我说了声:“好。”
我松了口气,心里却并不痛快,像一块积雨的云,潮湿又沉重。
难过来得不可理喻。
我跟钟睿再没有说话,可我一遍遍回想起刚才,两个人心平气和趟过了过往,然后面对面,达成协议成为陌生人——居然是那么的理直气壮。
在车子终于到达终点——过去的终点,未来的起点。
下车的时候我一个人跑去拖行李箱。
钟睿没有帮忙,他走下车,默默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不自在,只好嘻嘻笑了笑:“嘿,我走……”
还有一个“啦”留在嘴巴里,却陡然噎住。钟睿忽然走过来,一把抱住了我。
他动作很轻,却渐渐用力,在我就快要喘不过气的时候,终于松开了手。
脸上,也是一副做好决定的表情。
“你要好好的。”他轻轻地对我说,又伸出拳头,碰在我肩膀上,“加油!”
我鼻子酸酸的,有种想哭的冲动,却咬牙忍住,冲他挤出笑意:“你也是,好好的。”
好好的,加油。
说完,我再忍不住,生怕眼泪掉下来,急忙转身,不回头地走进机场。
“加油!梁穗穗!”
背后,忽然响起钟睿的大声叫喊。
我心酸得难受,很想回头,却没有。
说好了再见,又怎么能前功尽弃?
身后,是车子飞快开走的决绝声响,我不知道是不是载着钟睿的那辆。
可眼泪,还是没出息地流了出来。
Move eight
阮女王跟Anita以及设计组的两名设计师已经坐在休息区,看见我红着眼睛走过来,几个人都仪态良好地控住了表情,Anita则客套地问我需不需要化妆包。
我有些脸红,对自己的不专业表示惭愧。
登机时,不知怎么安排的,我居然跟阮女王坐在头等舱——就知道Anita绝非善良人士,她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借我化妆包!
跟女王肩并肩坐在一起,可想而知是一件多么艰巨的考验!
但是,我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惴惴不安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女王自坐好之后便靠在椅背上睡觉,根本没空搭理我。
我松了口气,垮着脸看向窗边,心里依然盘旋着浓浓的伤感。
回想刚刚的告别,是那样的客气而温暖,我们终于选择了最和平的结局,可我不开心。
甚至于,我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会让自己好过。
飞机开始起飞,巨大的气压让我耳朵生疼,眼泪再一次掉出来,我急急擦掉,再看向窗外,周围是层层云雾。
是否,我们的人生,就是一场云雾中的迁徙?每一种选择,最终都会抵达一个终点。
但选择是好是坏,只有命运看得见。
我不知道阮女王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只知自己放纵伤痛情怀泪流不止,纸巾擦完眼泪擦鼻涕,好像还旁若无人擤了几回,接着不经意抬头,忽地发现女王动作未变,依然软软地靠在椅背上,眼睛却睁开,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我吓得全身一缩,眼里哪里流得出眼泪?手忙脚乱把纸巾收到垃圾袋,慌张到两只袖子都拿来擦脸,却发现女王的脸上千变万化……总之,最终定格的表情,很难看。
只好垂下手,弱弱地缩到椅子上,我想,就算女王让我现在马上滚开,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可我等了许久,却没有听到意料中的厌恶驱赶,反而像是一句自言自语:“有时候,实在没法不羡慕你们的年轻,不用瞻前顾后,再狼狈都不用管别人怎么看。”
这样的话,我其实不怎么相信,能从女王的嘴里说出来。
因为,每一个成功的过来人,对年轻人最多的教育就是“要克制、要稳重、不要让人看穿你的情绪”——好像急于剥削专属于年轻人的暴躁热血,但她却说她很羡慕。
“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再怎么保养,别人也看得出来的。我只能做四十岁女人里面,最无人能敌的那一个。”她说着,转头看我:“希望你也是十九岁女孩子里面,最优雅得体的。”
“有什么比让你自己日后悔恨暴露人前的狼狈更不堪的?你有伤心的权利,也有比用伤心处理一件事情更高杆的权利,要怎么选,你自己决定。”话音落,女王闭上眼睛,稍稍调整了姿势,再度坠入梦乡。
我如被人当头一棒,清醒了许多。
话说阮女王最近很是治愈系,总让我觉得受益良多。
于是,我发自内心地轻声说了句:“阮设计师,我很高兴,能在毛毛躁躁的年纪为您工作!”
“我正好相反!”
女王换了个姿势,没什么好气地丢了一句。
还真是不经夸呀!
Move nine
在新加坡的工作并不辛苦,接洽事务我并不熟悉,所以完全由Anita处理,除了跟在女王身边见见世面,我根本没什么事。
参加发布会的时候才叫缤纷亮丽,来自世界各地的设计师跟名模汇集在一起,像是电视里才有的上流社会的排场,让我既兴奋又局促,生怕乱了阵脚被人嘲笑。
耳边,却想起熟悉的叮咛:“大大方方去表现,谁也不要怕,但一定谦逊有礼……”
立刻就勇敢起来。
我不卑不亢,尽量表现得优雅而开朗,果然,交了许多谈得来的朋友,我们留了邮箱跟MSN,约好有空去彼此居住的地方去玩。
当然,再光鲜背后也有肮脏的罅隙,比如说发布会当天,我仅在后台待了不到二十分钟,就见识了好几出蹩脚的阴谋。
比如,某设计师的衣服在模特试穿的时候忽然发现细节处被撕坏、又或者某个模特在出场时被人故意拦在门口,足足拖了二十秒才走上台……
看着这些存在于人间的黑色幽默,我若有所思,却无能为力。
阮女王在发布会结束之后忽然偏过头来看我,“怎样,第一次参加发布会有何感想?”
“嗯,”我稍稍沉吟,组织好语言“也没什么,我们既然选择了这个职业,就要适应这个圈子的规则。做好本分,再提高戒备防止别人破坏我们的本分,这就够了。如果抱怨跟反悔大于才华的发挥,那不如快点闪人!”
“我果然没看过人。”女王忽然莞尔,接着伸手拍拍我的肩膀,“我不能说你一定会成名,但我想,在这一行里,你一定会比大多数人快乐。做自己想做的,不去改变不能改变的——我要你永远记住这句话。”
是的女王,我想我会永远记得的。
为期三天的公差结束,主办方送了每人一份纪念品,女王跟两个设计师都没要,我乐呵呵都划拉到旅行包里,心想刚好萧白乔轩周子昂一人一份,真是捡了便宜。
下飞机时下午三点,我直接回学校,刚走到大门口就看见乔阿姨站在门卫处,我立刻过去打招呼:“乔阿姨,来找乔轩啊!”
看到我,乔阿姨脸上一喜,走过来一把拉住我:“穗穗,我来找你!”
找我?
我愣了一下,但很快平静,接着跟乔阿姨走到一旁的宿舍楼下,她样子看上去有些局促,“是这样,穗穗,阿姨知道可能有点冒失,但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没问题的阿姨,有什么事您说!”看出她的难为情,我急忙抓住她的手,希望她别太见外。
原来,乔阿姨是想请我帮忙劝劝乔轩,能不能别买太贵的衣服去试镜。
她把试镜的来龙去脉跟我解释了一下,看来,她还不知道,个中曲折就是因为我,乔轩才有了这次机会。
我假装不知情,耐心听着。乔阿姨说,乔轩为了去D.R试镜,坚持要买一套质感上乘的衣服,可是她有难处,实在拿不出太多的钱,所以希望我这个“跟乔轩唯一要好的女生朋友”,能够劝劝他,让他不要买那么贵的衣服试镜。
“穗穗,阿姨但凡还有一点办法,就不会来找你了。”乔阿姨无奈地说。
我却有些不解,“阿姨,您放心,这个忙我一定帮!”于情与理我都不会让乔轩大手笔去买什么试镜服装,可是,“阿姨,可能我的问题有些冒昧,但我还是想问,为什么您不直接跟乔轩说明家里的难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