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河

……焊住了?!

我举起桌子,狠狠地把它摔在地上,反复数次,然后手脚并用地掰下一根桌腿,将顶端的钉子刺进水箱的缝隙撬动,弄断了两条桌腿后,终于撬开了它。

盖子一开,浓烈的腥臭呛得我险些晕倒,我屏住呼吸向里边张望:一根铁管从水龙头的位置插进水箱底粘稠污浊的烂泥中,据我所知,附近没有任何输水管线,它究竟通向何方?

有个奇怪的东西探出淤泥,古铜色,蜷缩成一团,像是一只鸟爪子。我拿桌腿拨弄了几下,皮包骨头的胳膊露了出来,是人的胳膊!

我深吸一口气,将钉子扎进这条干枯的胳膊里,向上一拉,淤泥咕咕噜噜地开始蠕动,表面冒出了大大小小的气泡。

“去摸摸水箱和墙壁的夹缝,那里应该有根橡胶管。”我对薛晴雪说。

她捏着鼻子,拎出了一根橡胶管递给我。我把橡胶管的一段接在水龙头上,另一端伸进水箱,拧开水龙头后,水流汹涌而出,冲刷起淤泥。水箱实际的深度与外观差了很多,它的底部在地面之下,我估计至少有两米多深。

渐渐地,一个人形物体的上半身出现了,体形比孩子小,比婴儿大,要不是脑袋的形状,那佝偻的身躯像极了一只死猴子。

我调整水流的方向,重点冲刷它头部的淤泥,淤泥冲洗干净后,一张怪脸出现了。

世界上没有任何词可以形容这张脸上的表情,它是痛苦,恐惧,愤怒,惊讶的混合。鼻孔和耳朵里塞满了泥沙,皮肤满是裂口,有深有浅,其中最醒目的是额头上的那道,白森森的骨头隐约可见。

是孙立峰,他的名字在黑板,人在这里。

十三年前的六月二十五日,他趁人不备从屋顶纵身一跃,摔得头破血流,然而身体的裂口却不是摔出来的。根据它们的色泽和形状,我的脑海中浮现了这样一幅画面:

几个人将昏迷不醒的他放进水箱,他的身体渐渐沉入淤泥,窒息令他惊醒,可骨断筋裂的身体无法摆脱困境,他慢慢地被淤泥吞噬,断气前,他抬起一只手,希望得到拯救。

天长日久,他的尸体膨胀变形,这时,水箱内因为某种原因,充满了炽热的蒸汽,这具小小的尸体慢慢被烘干,待到蒸汽冷却后,造成了周身的裂口。

我紧盯着那三张画,那个女人的背影泰然自若。

“是你指使的吗,叶主任?”我自言自语道,“我知道,肯定是你的授意。”

有了前几次的教训,薛晴雪远远地站着,不敢过来观看水箱里究竟有什么。听到我的话,她抑制不住好奇,怯生生地问:“叶主任?是画上的那个女人?”

“她是训导主任。”我声音低沉。

“你说这里是你的母校,可我看这里压根不像是学校。”

“能学到东西的地方绝不仅限于学校。”水箱里的淤泥稀释后流走,孙立峰的干尸卡在一个排水井的洞口,我使劲把它拔了出来,一大块石头落进洞里,是它卡住了尸体,没有让尸体如那些人所愿,坠入排水井中。“留在这里的都是达哈苏居民的孩子,他们的父母住在这里酿造杀猪酒,孩子则被送来里接受‘教育’。没有人强迫,他们心甘情愿。”

“这些父母是怎么想的?”薛晴雪激动地问,“难道他们不担心孩子的安危?”

“那只能说,有些东西比孩子的安危更重要。”

“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它肯定存在。”我说,“你问了我一路问题,轮到我问你了。”

她有点惊讶,“你问吧。”

“我记得方才说过,以前他和你从未来过达哈苏,旅馆的构造是因为那个死去的赵小树事先告诉了他,才清楚的。”

她微微蹙眉,“没错。”

“失火后我先逃脱,等到你们跑出来后已经过了将近五分钟,那时火势很猛,从地下室跑到大门的路很复杂,就连我都差点迷路。你们仅凭对语言描述记忆便能死里逃生,当真了不起。”我冷笑道。

“你……你是在故意试探我们?!”她杏目圆瞪,“我们留在地下室,不被烧死也得被烟呛死,逃出来是运气好。你这样试探别人,太残忍了!”

“我早知道你会这么回答。”我轻蔑地说,“你和他尽可以回到胚坑里,那有根绳子,滑落时盖上青石板,烟进不来,火烧不到,何必靠运气去冒险?”

“好主意。”她怒极反笑,“然后我们在那里活活的冻死?”

“爬下去能盖上石板,爬上去当然能推开石板,别忘了,连老板娘的傻儿子都能推开它。火烧不到地下室,也持续不了多久。其余的,我想就不需要我多说了吧?”

她深深地注视我,半晌,轻叹一声:“我没你那么聪明。”

“可惜我有个习惯。”我俯身打开行李箱,拿出一大捆绳子,“我从不相信别人会比我傻太多。”

“这算不算犯罪策划师的职业病?”

“别逼我杀你。”我正色道,把绳子一端拴在水龙头上,另一端扔到洞里,“这里有个排水井,你先行一步打探,权当弥补旅馆逃生时的缺憾。”

薛晴雪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我对你……彻底失望了。”

她秀美的面孔惨白,眼中流露出的失望绝非伪装,漆黑的短发凌乱地垂落肩头,瘦弱的身形看上去楚楚可怜。

我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咬了咬嘴唇,伸手擦掉眼角的泪水,从我手里夺过绳子和手电,扶住水箱的边缘,抬腿迈了进去。

她看到水箱里的干尸,吓了一跳,转身想退,看到我毫无表情的脸,硬生生忍住惊呼,顺着绳子滑进排水井,橙色的棉衣很快隐没在黑暗中。

“怎么样?”我大声问,“失望归失望,我觉得你应该先点亮手电。”

洞里传来亮光,但只闪了一闪便熄灭了,绳子开始猛烈地摇晃,伴随着薛晴雪惊恐万分的尖叫。我拉回绳子,它轻飘飘的失去了重量。

虽然只是瞬间的光亮,但在黑暗中格外醒目。我清楚地看到了一张僵硬如铁板的脸,那个中年护林员的脸。

地道

绳子被割断了,我反倒放了心。

排水井不是万丈悬崖,割断绳子不单是为了方便抓人,也是有意无意地向我传递一个信号:他身怀利刃。这未免流于心虚,他肯定已经挟持薛晴雪逃之夭夭。

手电的丢失并无大碍,很多物件我都带两份,因为我的性命只有一条。

我慢慢滑进排水井,下降了大约五六米,脚踩到了水中。腥臭的气味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刺鼻的霉味。

左边是一堵水泥封死的墙壁,右边的隐约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我没打算追:看不到手电的光芒,说明这里有许多岔路,贸然追踪注定徒劳无功。

地面的水不深,将将没过脚背,颜色虽然污浊,但是比水龙头里流出的水相差甚远。

手电光划过红砖砌成的墙壁,我找到了延伸下来的那条自来水管,它笔直地通向前方。沿着它前进,或许可以找到黑水的来源。

走了几十米,我遇到了一个三岔路口,水管拐向左边,我随它而行。此后每隔几十米都会遇到三岔或者十字路口,我暗自庆幸,这个迷宫和达哈苏的小巷一样,指南针也派不上用场,倘若没有这根水管,我早已迷路。

不知是路径曲折还是构造庞大,走了将近半个小时,仍不见尽头。

经过第七个岔路时,我感到一股没来由的心悸,每当危险来临时我总会有这种感觉。

手电照亮的距离有限,远处的黑暗似乎蕴藏了一股疯狂且充满杀机的躁动。倏地,三只动物钻了出来。

即便在最可怕的梦魇中,我也没有见过眼前的怪物:黑色的躯体壮硕无比,迈动四只蹄子,涎水自长嘴的间隙滴落,暴躁地哼哼着。

是猪,除了嘴之外,全身缠满了黑色皮带的猪!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猪是憨厚的象征,但它体内始终残留了野外祖先的兽性。乡间不乏饿急了的猪吃掉老人孩子的惨剧。

我不知道面前的这三头猪有没有饿疯,但它们肯定疼得发疯。它们发泄疼痛的办法是啃食任何出现在视野中的目标,直至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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