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河

她的表情彻底放松了,干笑几声,伸手接过我的行李箱,转身引我进门。

“是大家都发财了,还是用电免费了?”我指了指门口硕大的灯泡问。

“亮一点能辟邪。”老板娘半开玩笑地说,“我记得你小时候挺怕黑。”

我的心里忽然很慌,一种说不出的慌张,仿佛错过了某种重要的东西,却又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老板娘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扭过头瞥了我一眼,眼里掠过一丝耐人寻味的涟漪。

走进厅堂,我意外地发现那个女孩坐在桌子旁边,啜饮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

“真巧。”她扬起眉毛,嘴角现出浅笑,“你来的路上有没有见到方才?我和他走散了。”

她的态度很平静,完全看不到意外的成分。

“别担心,他丢不了。”我还以微笑,脱下棉衣,坐到她的身旁。

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孩时,她乖巧地坐在方才的旁边,像是只听话的小猫。此时此刻这种感觉更加强烈:猫永远不会因为主人或同伴的失踪而焦躁,它们关心的从来只是自己。

明亮的灯光下,她的眼球散发出孩童般的棕色,水润灵巧。我可以感觉到她身上隐藏了很多秘密,但我不急于打探。假如越过漫长紧张的等待,鱼儿上钩时的乐趣会大打折扣。

我和她同时陷入了沉默,老板娘站在旁边打量着我们,眼神有点怪异。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像是要问什么,这时门帘猛地被掀开,一个人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与之相伴的是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

方才的模样很狼狈,全身沾满了黄褐色的污渍,脸部是重灾区。他大概是用纸巾擦过,看上去颇像迷彩纹,配上那双怒气冲冲的小眼睛,几乎让我忍俊不禁。

“我不知道墙后边有马粪,以前那里只是单纯的垃圾堆。”我很严肃地解释,“见谅。”

他咬紧牙关,似乎整个人快要爆炸了。我知道他很想骂人,可又不知道从何骂起,两害相衡趋其轻,怎么说我都算是帮了他的忙。

老板娘的一声怒喝帮他卸掉了尴尬,“出去!”

“我,我和她是一起的。”方才连忙指着那个女孩解释。

“出去先洗澡!”老板娘拎起拖布,“这里是旅店,不是马厩!”

方才慌慌张张地想退出门,被老板娘用拖布狠狠地捅了一下,“去后院!你这样子站在门口谁还敢来住宿?”

他偷眼瞟了瞟女孩,女孩神色不动,仿佛根本不认识他。他垂头丧气地经过我们身旁,走向柜台。

“来了!”男孩的脑袋忽然从柜台后冒了出来,先前他被老板娘放到那里后便没了动静,这忽如其来的一嗓子吓得方才倒退了两步,“来了,来了!”

他的小脸煞白,明显不是对方才打招呼,声音颤抖得变了调,“妈妈,来了!”

“闭嘴!”老板娘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再吵我就揍你!”

话音刚落,屋子里突然漆黑一片,方才发出一声惨叫。“噗通”一声,像是有人跌倒在地板上,老板娘发出含含糊糊的怒骂。

黑暗持续了不到半分钟,灯亮了,但光线颤抖得犹如哮喘病人的呼吸。我看到老板娘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方才神色茫然地坐在她的肚子上,身后的背包恰好盖住了老板娘的脸。

小男孩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灯泡,声音更响:“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我转了转眼珠,大声问他。

“电鬼!”

老板娘奋力把方才推开,爬起身冲过去,拎着男孩的领子,拉开柜台旁边一扇不起眼的门。门重重地关上,剩下我们三个面面相觑。

“电压不稳,小地方常有的事。”方才自我解嘲地搔了搔后脑勺,“我先去洗澡。”

他进了那扇门,我扭头看着女孩,“以前你们来过这里?”

“我是第一次来。”

“你的男朋友对这里貌似挺熟悉。”我意味深长地说,“相当熟悉。”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女孩放下杯子,“我叫薛晴雪,你怎么称呼?”

“赵小树。”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展露给我一个暧昧的微笑:“那男孩的话你怎么想,赵小树?”

“我不信鬼。”

“那你相信什么,赵小树?”

“有时我连自己都不相信。”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真爱吗,赵小树?”

“真爱就像一个鬼,我从来没见过,可总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它的传说。”

“有意思。”她发出一声叹息,“没准你是对的,赵小树。”

灯光再次熄灭,旋即亮起,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

“听!”薛晴雪把手放在耳边,“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开始我以为是一只苍蝇盘旋,可苍蝇发不出哭腔。我疑心老板娘在后屋打孩子,趴在门板上倾听,里边一片寂静。我抬头看着天花板,白炽灯泡不该有日光灯镇流器的杂音,那么,这微弱而近乎啜泣的嗡嗡声是从哪里发出的?

灯光大起大落地明暗了几个回合,终于稳定下来,那种奇怪的声音顿时消失无踪。

电鬼?

门开了,老板娘拎着个水壶了进来。她给我倒了杯开水,脸上的笑容不很自然,“这些年电压一直不稳,装了稳压器也没用,冰箱电视烧坏了好几台。小孩子都怕停电,别见怪。”

“那是你儿子?”我再次提出了这个问题。

她牙疼似地哼了哼:“去年冬天他发烧,脑子烧坏了。”

“孩子的爸爸呢?”

“我爸爸去世后他就跑了。”老板娘冷笑道,“他以为除了这间旅馆外,老爷子还有别的财产,结果让他失望了。”

“他叫什么名字?”

“你要帮我抓他回来还是怎么?”她爆发出一阵大笑,“算了,别提他了。”

我没再吭声,闷头喝光了杯中的水。

“孩子的爸爸四十多岁,双眉之间有个肉瘤。”薛晴雪忽然开口道,“对不对?”

我吃了一惊,愕然抬头。

老板娘咯咯地笑出了声:“你这小姑娘能掐会算吗?说的跟你见过似的。”

薛晴雪莞尔一笑,“我说的不对?”

老板娘连连摇头,“你形容的那个人我这辈子都没见过。”

“真的?”

“真的。”

话音未落,老板娘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根粗短的木棒,狠狠地砸向薛晴雪的后脑。

胚坑

我打了个呵欠,睁开眼。

四周很黑,很冷,我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

“赵小树,你醒了?”

薛晴雪的声音离我很近,一阵花香扑鼻而来。我挣扎着将上身靠住墙壁,坐起身。舌头麻痒得厉害,我哼了一声。

达哈苏有种特产,叫杀猪酒,和杀猪菜不同,这种酒纯粹是给猪喝的。虽说名字中有个酒字,但和水一样清澈无味。年关将至时,先让猪喝下杀猪酒,很快它便睡得死心塌地,任由人们捆绑待宰。这么一来谁都可以亲自杀猪,连屠夫都不用请。

偶尔有人因为疏忽误饮杀猪酒,不需就医,睡上几个小时会自己苏醒。小时我见过,未曾想今天也亲历一遭。

“这不公平。”薛晴雪呻吟了一声,“为什么她对你用迷药,对我使棍子?”

我没有回答,因为鼻子嗅到了一股极微弱的腥臭。我扭头闻了闻墙壁,腥臭味果然是从泥土中渗出的。我不由得苦笑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旅馆的地下室?”

“胚。”

“你干嘛呸我?”

“是胚胎的胚。”我含含糊糊地说,“把猪头扔进这个坑里,灌水结冰,等到春暖花开时再挖出来。”

“冷藏?”

“整容。”我伸直双腿,“尤其是猪头,不管它死的时候表情多么狰狞,冻上一冬,取出来时全是笑眯眯的,卖相好极了。你吃没吃过这样的猪头?”

她咳嗽了几声,,随即开始呕吐。

我感到身上的寒意越来越浓,干坐不动,天没亮就得冻死,于是青虫般的蠕动身体,权当活动血脉。薛晴雪总算止住了呕吐,气喘吁吁地说:“只能……只能指望方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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