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河
“我通过一些渠道了解到有关你的情况。”方才用手拖住下巴,“我经常研究现实中的案例,这两年以来,有几张隐约透出犯罪气息,却没有确切证据的案件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感觉到在它们的背后有一只黑手在操控。我追查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你。”他洋洋自得地说。
找到了我?有很多人找到过我,可我现在毫发未损。
“书呆子分很多种,你绝对是神经病型的。”我微笑道,“在学校里得罪了同学顶多挨顿揍,在社会上胡言乱语,后果严重得多。我建议你赶紧消失。”
“你以为我在跟踪你?错!我是去达哈苏见一个读者,没想到在车上遇到了你,真是宿命般的相逢。”他伸出食指摇晃着。
我感到一股没来由的恶心,恰如掏出手绢擤鼻涕,摊开后发现里边夹着口浓痰的恶心。
与方才的嚣张截然不同,他身边的女孩始终一言不发,双眼对着我上下打量,目光复杂。
“我记得你刚才说我善于用脑,怯于动手?”我温和地问。
“是。”
“错!”我模仿他的口气,一拳挥出,结结实实地正中他的额头。方才翻了翻白眼,瘫倒在身旁的女孩怀中。
“睡几个小时就醒了。”我瞥了眼女孩,“别乱叫,没用处。”
“我知道。”女孩神情自若,“这种轻微的暴力,没有别的目击者,说不清楚。”
铁轨两侧的森林愈发茂盛,阳光忽明忽暗,她柔美的面孔阴晴不定。
晚上七点半,破旧的列车猛地颤抖了几下,发出痛苦的喘息,达哈苏到了。
方才在震颤中恢复了神智,睁开眼后向我大呼小叫了一阵。旅客们神色木然地收拾行李下车,没人注意他的咆哮。我走下火车,寻找那个中年护林员,可他踪影全无。
女孩搀扶着方才走过我身边,轻声问:“你找的人失踪了?”
我阴沉着脸,咬了咬牙。
旅客散尽,空荡荡的站台上残存着冰雪的痕迹,一个年迈的调度员从低矮破旧的值班室走出,晃晃悠悠地走向车头,年轻的驾驶员跳下列车,两个人寒暄着,身影逐渐隐没在车头排出的白色蒸汽中。
老店
达哈苏是个既简单又复杂的小城,它只有一条大街,其余全是小巷。城区的形状像是根斜挂的油条,大街从西南直通东北,除非患有眼疾,任何人都可以畅快地横穿城区。
若是出于好奇,深入东歪西斜的小巷,你会在五分钟内彻底迷路。小巷两侧低矮的红砖楼如出一辙,记住几个参照物的意义仅在于让你发现自己转了半天,不过是兜了个圈子。
如果你路经此处,在停车休息的间隙尽可以在大街上悠然漫步,走进两侧的商店购买土特产,店主会热情地为你推荐,在他们的心中,根本没有以次充好,缺斤短两的概念。假如你因此对这里颇有好感,试图进一步探查风土人情,那么绝对会万分失望。
这是一座极端排外的城市,你可以无限接近,但很难了解。它像是一个你身边常见的那种笑眯眯的家伙,外表豪爽好客,如果当了真,傻乎乎地去登门做客,微笑迟早会变成冷笑。
那个中年护林员说得没错,达哈苏没有任何变化。除了一点,这座城市从来没有如此灯火辉煌过。以前只有天色黑透后才会点亮的路灯,如今在天边尚有余光的时候便全部亮起,而且灯泡的瓦数比以前要大很多,几乎令人无法直视。
每十步便有一盏路灯,橙黄色的灯光笼罩住整座城市,天空中的浓云变得像是一团沉淀的果汁,我感到周围的世界是如此的不真切。面前那条笔直的大路在灯光中可以几乎可以看到尽头,但是两侧方方正正样式死板的小楼却没有因为光明增添多少生气,我心目中的达哈苏是一座笼罩在阴郁中的城市,如今却变得仿佛由积木搭建起来的一般。
不单是路灯,街道两边的窗口也得灯火通明,可是我却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他们是故意躲了起来,还是屋子里根本没人?
我现在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感觉自己来到了一座灯火辉煌的鬼城。
我慢吞吞地走在大街上,这里的空气明显要寒冷,鼻孔里呼出的热气瞬间结霜,将鼻毛聚化成团。十多年过去,大多数店铺的招牌还是老样子,渐渐唤醒了我冰封已久的记忆。
我在松子店的门前停下了脚步,旁边的小巷的地砖被灯光映射的一清二楚,家家户户的窗帘关得很紧。从这里直走到尽头,向右拐,再向左拐,重复三次,便能到达城里唯一的旅店。我不确定它是否仍在营业,但跟这座城市一样,我找不到它关门大吉的理由。
第二次向右拐时,我听到了狗叫声。达哈苏家家养狗,但很少有人放它们出门。狗叫得如此激烈,原因只能是有人误闯民宅。
前方渐渐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侧身让出一条路。很快,我看到一团橙色浮现在远方,方才拼命地朝我这里跑来,神情惊恐。在他经过我身边时,我朗声道:“左转,直跑,能甩开狗。”
本能促使他不假思索地拐进了左边的岔路,他的身影刚消失,两条狼狗就飞快地与我擦身而过。
我轻笑一声,心情略微爽快。左转是一条死胡同,尽头的墙大约两米高。俗话说狗急跳墙,此时急的是他,不是狗,翻过去应该可以脱身。
旅店大门格外明亮的灯光使我隔着很远便松了口气。走到门前,我发现那扇黑漆木门闪闪发亮,明显是最近才刷了油漆。招牌倒还是老样子,五尺见方的牌匾上写着两个难以恭维的金字:老店。
我的手刚接触到门板,门就嘎吱一声开了,一个男孩对我露出微笑。
“您好,请进。住店?稍等。妈妈!”
这孩子眉清目秀,口齿伶俐,但眼神有点呆滞。
厅堂的帘子猛地掀开,一个相貌平庸,脸色阴沉的中年妇女疾步走了进来,一把将男孩抱起,单臂夹在腰间。
“你是干什么的?”她粗声大气地问。
我端详着她,她脸上的皮肤粗糙异常,肿胀的黑眼圈中,一对布满血丝的眼睛泛出冷冷的光。我的心忽然跳了一下,她的身形变得有些模糊。
“喂,问你呢!”老板娘见我没反应,提高了嗓音。
“住店的。”我回过神。
“没房间了!”她伸手就要关门。
“我是赵成武的儿子。”
“赵成武?不认识!”
“我还记得你呢,芳芳姐。”
这句话倒也不算撒谎,旅店老板只有一个女儿,名叫赵芳芳。可惜我对她的印象只停留在名字上,她年轻时的长相不坏,但具体是个什么样子,我早就忘了。
语言的魔力不可小觑,昔日的称呼似乎让她回忆起自己风华正茂的年代,脸上的横肉顿时松懈了许多。她嘀咕了几句,眼里有了笑意:“你是赵小林?”
“赵小林是我姐姐,我是赵小树。”我故意皱起眉,“难道我长得像女孩?”
“哦,对对,整天忙里忙外,忙得我脑子都生锈了。”她笑道,“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专程来看你。”我拉长声音,“这些年来我都没忘了你。”
她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撇了撇嘴,以示自己不相信但很愿意相信这个理由。我的后背冷飕飕的有些冒汗:逢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驾轻就熟,可对人说鬼话却是头一遭。
“这是你儿子?”我问,男孩在她的挟持下奋力挣扎,“几岁了?”
“七岁。”她不阴不阳地说,“和你重名,也叫赵小树。”
我怔了怔,老板娘的眼神木然,我不信这是单纯的巧合,但也猜不到她撒谎的动机。
“真巧。”我干笑道,“孩子的爸爸呢?”
她没有回答,岔开话题:“你这模样变化太大了,根本认不出来。”
“芳芳姐倒是没变。”我指了指男孩,“我记得那年胡亦斌爬上树下不来了,你就是把他这么夹下来的。”
她翻了翻眼皮,“好像有这么回事……胡亦斌是你们班长吧?”
“他是体育委员,刘芬芳是班长。男生叫她芳芳妹,叫你芳芳姐,你都忘了?”
初中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