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河

此刻天亮了,经过浓云的过滤,惨白暗淡的阳光还未触及地面就被萦绕在这里的烟雾吸收。远方的山坡上,一座三层高的水泥楼房冷冷地注视着我,楼房后身巨大的烟囱拦腰折断,我知道如果它有手,肯定会把其那根烟囱,用犬牙交错的断口刺穿我的身躯。

“我来了。”我自言自语道,“我知道,我迟早会来的。”

旧址

从踏上达哈苏土地的那刻算起,恰好过去了十二个小时。

这段时间除了在旅馆喝了杯杀猪酒,我水米未沾牙,薛晴雪亦是如此。饥寒交迫,加上精神收到的刺激,她奄奄一息。

我把她背到建筑物的大门前,打开行李箱,撕开夹层,取出几块压缩饼干和一袋水。自己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塞到她的嘴里,她贪婪地咀嚼着,喝光倒给她的水后,伸出舌头舔了半天嘴唇。

“谢谢。”她柔声道,“刚才骂了你,对不起。”

“快起来。”我说,“躺久了被冻死,白白浪费了粮食。”

“藏得真够隐蔽。”她缓缓爬起身,“有必要吗?”

老麻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在他眼中,值得一藏的只有钞票和秘密。

“你没见过有人这样收藏吃喝?”我问。

“没有。”

“那是因为你没有挨过饿,要是你饿出了幻觉,见到人就像见了一条会走路的火腿,恨不得一口吞下去,无论走到哪里,随身不藏点吃喝便没有安全感。”

她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这是什么地方?”

“胚坑。”我推开两人高的铁门,里边还有一扇枣红色的木门,两道门之间的台阶上,一具白骨横卧着,狗的白骨。十几年过去,没想到它仍在原处。

“胚坑?”

“是的,达哈苏最大的胚坑。”我阴沉沉地说,一脚踹开木门,尘土纷飞,“进来。”

恢复了体力后,虽然薛晴雪刻意保持与我的距离,但敌意降低了很多。她注意到台阶上的骨架,张嘴欲问,发现我面色不善,于是咽了回去。

门后是一条幽深的长廊,地上铺满了厚厚一层灰色的绒尘,踩上去有种陷进某种未知生物毛皮的错觉:柔软,冰冷。

屋顶离地很高,足有七米多。日光灯排列的整整齐齐,不过灯线大部分已经断掉,只剩下几根尚算完好。薛晴雪好奇地伸手拉了一下,引发了镇流器的怪叫,煎蛋卷一般的滋滋声响了半天,灯亮了。

“居然有电。”她惊喜地说,跑到我的前边,伸长胳膊去拉其余的灯线。

灯光陆续亮起,光线涌进走廊尽头的房间,屋顶悬挂着一根粗重的黑色铁梁,它足有二十米长,挂满了大大小小的S型铁钩。铁梁下方是一米宽,半米深的槽状凹陷,直通房间角落的排水口。

薛晴雪点亮了灯,槽底数只食指长的巨型蟑螂被她的脚步声惊到,一哄而散。油腻的黑色污垢中,几根白骨触目惊心。

她打了个哆嗦,瑟缩地躲到了我的身后。

第二间屋子狭窄了很多,墙壁的两端装了四个铁质的莲蓬头,我敲了敲水管,乌黑油亮的蟑螂从莲蓬头的孔里钻出,越积越多,聚成了一个球。

我扭过头看了眼薛晴雪,她两眼发直地盯着我的后背,不敢旁观。

第三间屋子更为拥堵,六根铁管横架在左右,距地两米,每根铁管下方的墙壁各有一个拳头大小的黑洞。门旁边的地上有个轮盘模样的东西,我俯身使劲地顺时针转了几圈,墙壁里响起金属摩擦的声音。

“它是做什么用的?”薛晴雪忍不住问。

我用行动回答了她。我松开手,那个轮盘飞快地转动起来,六根尖利的金属条从墙上的洞里猛地刺了出来,顶端刺进对面的墙壁,卡住不动,宛如六条僵死硬直的巨蟒。

她抬起手捂住嘴,眼睛瞪得滚圆。

“这里是穿刺的工作间。”我再次转动轮盘,金属条缓缓地缩回洞里,“猪在第一间屋子放血剃毛,在第二间屋子冲洗,然后横挂在这里的钢管上,猪嘴对着洞,让金属条横贯它们的躯体。”

薛晴雪的脸色变得又青又白,她弯腰大吐特吐,吐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推开屋门,“出来再吐,顺便休息一下。”

第四间屋子里只有一口焚烧炉,炉边有三把椅子,我吹了吹灰,坐了下去,示意她也坐。

“他们和猪有仇吗?”薛晴雪虚弱地说,“简直是虐杀!”

“只有猪才会和猪有仇,他们这么做是为了制作杀猪酒。”

“杀猪酒?”

“就是旅馆老板娘把我弄晕的那种无色无味的液体。酿造过程是这样的,选好膘肥体壮的猪,放掉它们一半的血,用桦树汁清洗妥当后进行穿刺。穿刺时对角度和力度的要求很高,手工难以达到标准,所以设计出了那种半自动的机械设备。穿刺后将秘制的材料塞进猪体内,一个月后,取出用肠衣过滤,再蒸馏几次,便大功告成。”

她的脸色又开始发青,“做这种酒难道是为了开黑店?”

“当然不是。为了把猪灌晕,杀猪用的。”

“费这么大力气只为杀猪?我觉得没这么简单。”

我鼓起了掌,“你猜对了。达哈苏这地方自古就有点邪门,土地看似肥沃,但除了山上疯长的树木和野草,种的庄稼果树八成都慢慢死了,居民们以前靠打猎伐木为生,后来飞禽走兽被猎捕的绝了迹,林业局对乱砍乱伐盯得很紧,他们断了财路,日子过得很紧,就想出了拿家猪冒充野猪肉卖的馊主意。”

“这些和杀猪酒有什么关系?”

“我是想告诉你,达哈苏看似简单,实际水很深。什么东西在这儿存在的时间一长,就容易变味。比如杀猪酒,它的本名叫沙住酒,沙暴的沙,止住的住。”

“听名字像祈福的酒,可如果是用作祈福的酒,为什么会有麻醉力?”

我不置可否,站起身,“该走了。”

焚化间的后身是一条钢结构的天桥,天桥下的车间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机器,它们发出哮喘病人般的粗重喘息,有的冒出苍白的蒸汽,有的迸射出蓝色的电火花,胳膊粗的黑色电缆把它们连在一起,电缆汇合到车间角落的两台巨大的纺锤型变压器里。

这些东西是热电厂的机器,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间已经废弃的厂房里?

“在耗尽煤炭储备后,投资方撤资了。”

我想到那个做投资咨询的客户的话,还有达哈苏城市那异常明亮的灯火……莫非城市的电力是由此供给的?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薛晴雪小心翼翼地随我行走在天桥上,黑色的电缆在顶棚蛛网般密布,室外漫天的灰烬贴着四周的玻璃窗飞舞,像是一群灰白色的飞蛾,这些电缆似乎散发出某种神秘的魔力,引得它们急切地想要冲进来。

走下天桥的阶梯,再次穿越一条黑暗的长廊,景象变得与此前见过的截然不同。

宽敞的门厅正中立了一面影壁,上边刻了八个大字:勤奋,刻苦,认真,拼搏。

“这里是达哈苏热电厂的旧址。二十年前,他们搬迁到新址后,把这里捐赠了出来。前边路过的是生产区,这里是办公区。”我绕过影壁,背后挂了块黑板,“你来看看。”

黑板上工工整整的粉笔字依然清晰:

六月二十五日,星期三。

孙立峰,跳。

李斌,绞。

阎一夫,闹。

以上三人,傍晚去训导处接受处理。

字迹刚劲有力,瘦硬的笔画如刀刻斧削。黑板正对着通向小操场的门,门关得很紧,但使劲一推,腐烂的合页松脱,门板轰然倒地。

所谓小操场是口字楼环绕出的一片空地,左侧是单杠与双杠,右边有两个水泥砌成的乒乓球台。球台旁边的秋千架上,悬挂了几根断裂的链条,一个尚算完好的秋千座在风中轻轻摇摆,十多米外就能听到吱吱呀呀的摩擦声。

“像学校……又不太像。”她迟疑地说。

小操场周围的窗口横七竖八地钉着木板,连一楼也不例外。

“起初装的是栏杆,后来发现太危险,改成了木板。”我叹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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