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河
“我觉得这个就很有用。”我退后几步,狠狠地撞在墓碑上,全身筋骨欲裂,疼得我直冒冷汗。我咬紧牙关又试了几次,墓碑晃动了一下。
“不!不要碰它!”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尖利的女声。
这一声反倒坚定了我的信心,薛晴雪来了精神,和我一起撞击着。
“你们还等什么?快抓住他们!”女声声嘶力竭地喊道。
在他们一拥而上的瞬间,墓碑轰然倒地,整座墓室剧烈地摇晃起来。封住墓穴口的砖瓦水泥纷纷脱落,里边的干尸雨点般坠落。这些疯狂的孩子也呆住了,忘记了我们。
黑色的蒸汽掺杂着杀猪酒,墓室的空气顿时变得地狱一般灼热,我捂住嘴,想拉着薛晴雪跑出通道,发现出口已经被崩塌的石块封死。
孩子们嚎叫着狂奔乱逃,有的被石块砸扁,有的撞在墙壁上,身体断成了两截。墙壁彻底崩裂,黑色的电线从顶棚和墙壁的缝隙脱出,像是断裂的筋肉,在空中晃来晃去。此时地面也开始崩裂,五个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孩子掉进了裂口。
“快跟我上楼梯!”我吼叫道。
不由薛晴雪分说,我拖着她跑上楼梯。跑到墓室一半的高度时,我背起她,深吸一口气,猛地跳了出去,抓住电线,停留在空中。干尸的残躯伴着石块擦身而过,我闭上双眼,只顾死死地握住这根救命稻草,在筋疲力尽之前,崩塌结束了。
我松开手,两个人重重地摔在墓穴正中的坟包上。
阎县令给后代留下了一条貌似禁止,实则是在万不得已时同归于尽的家训。我赌赢了,而且活了下来。
墓室的景象骇人异常,我扫视了一圈,这些孩子无一幸免。墓室的内壁完全塌陷,地面也支离破碎,裂缝中尽是深邃的黑暗,原来它建在了一个上不靠顶,下不见底的地方。
黑色的电线杂乱无章,但经过细观,它们汇集于墙壁角落的缝隙。我带着薛晴雪走钢丝般地靠近它,侧身钻了进去。
裂缝里别有洞天,一座发电机矗立在房间中央,旁边的锅炉火焰通红,它像是出了故障,白色的蒸汽从缝隙里喷出。
锅炉口垂头坐着一个女人,黑色的皮带勒住了她的脖子。
我走过去抬起她的下巴,一张五官扭曲成团的脸呈现在我的面前。
“是旅馆的老板娘!”薛晴雪大惊失色,“她怎么在这里?”
“她不是老板娘。”我生涩地说,“她是叶主任,训导处的叶主任。”
薛晴雪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虚脱地靠在墙上,“死屋建成后,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从未被外乡人发现。偶尔有好奇的人前来探访,推脱不掉时,居民们带他到净水湖边的石门看上一眼,足以打发了事。近二十年,连好奇的人都没有了。”
“明明是祖先的陵墓,为什么还要这样隐藏?”
“不但隐藏,还要派人专门把守。守陵人在达哈苏拥有很高的地位,但他们同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世世代代的子孙都得继承守陵人的职务,永远不得离开这座城市。在孩子尚未成年时,会被送到一处秘密的地点接受特别的训练,绝对服从,誓死守密。叶主任在十五年前,成为了培训这些孩子的负责人。”
“咱们看到的那些孩子就是新一代的守陵人?”她难以置信地问。
我点了点头,“随着时代的发展,孩子们有了接触现代生活的机会,他们越来越难以驯服,所以叶主任采用了精神肉体双重摧残的方式。那些带刺的腰带,就是她发明的用以‘排除杂念’的工具。受不了的都死了,剩下的变成了行尸走肉,任凭摆布。”
“他们的父母没有人性吗?!”薛晴雪的眼泪夺眶而出。
“在他们的心中,有一个宁可牺牲家人性命,也要守护的秘密。这个秘密埋藏了一百多年,他们的信念只有一条,绝不能在自己手中泄露,否则这座城市会在瞬间彻底崩溃。”
“什么秘密?”她颤声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这个秘密和月亮河有关。那条从未出现过的,传说中的幽冥之河。”
“不——!!”月亮河三个字像是还魂丹,叶主任睁开血红的双眼,十指箕张,“不能提这个名字!”
喊完这句话,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脖子发出咝咝的漏气声。
“你为什么还活着?”我绷紧全身的肌肉,杀气腾腾地向她走去。
“……你不该回来。”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在这里,就连猪狗也不得善终……要么成了酿酒的材料……要么成为杀人的工具……你不该回来……”
“你向我承诺过,不再害人,可你为什么出尔反尔?”我紧握双拳,指甲嵌进肉里。
“承诺……归根到底……只代表……四个字……有心无力……”她咳出了血,笑容惨淡,“我透不过气……压得我……我告诉你……其实……”
锅炉口的齿轮忽然转动起来,皮带扯动,她的身体被强大的力量扯进了熊熊的火焰里。
“达……哈苏……崩溃——”这句近乎歇斯底里的惨嚎,是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声音。
我冲过去,却晚了一步。我不顾一切地把手伸进火焰,但连一缕烧焦的头发都没有抓到。
薛晴雪冲过来拉开我,我仰天狂笑。
“她……她是你的……”
“母亲。”我止住笑声,擦了擦眼角。干涸的泪腺没有复苏,流出来的是血。
那个在温暖的阳光下替我画像的母亲,那个曾经毒打欺凌我的母亲,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我无法想象她们曾经是一个人,她自己也做不到:躲在训导处重拾旧时爱好,灵魂出窍般地为自己画像,在画中重温自己的昔日影像。试图用那个影像掐住自己的脖子,彻底扼杀的愿望,今天终于实现了。
走进旅馆的那刻起,我就嗅出了母亲的味道。我不想确定,我只想等到最后的关头,再去确认这个我不敢确认的事实,可惜间隔太久的重逢,往往意味着永诀。
“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秘密?!”薛晴雪推搡着我,“这世上还有什么该死的秘密比亲情更重要?”
屋子晃动起来,暂时的平衡被打破了。
“快走!”我回过神,推开屋门,发现它开在石棺半腰。我们跑到地面,穿过铁桥,石棺轰然坍塌,沉闷如雷。
石棺前的巨坑产生了共鸣,它宛如惊醒的火山,底部爆发出一道直冲苍穹的黑色蒸汽。
石棺,巨坑,凹槽,隧道……我明白了!
浓雾消散了,一道黑色的洪流掀开了铁轨,由凹槽导流,直奔隧道。我从一个山头奔向另一个山头,看到这股洪流穿出隧道,冲下净水湖旁的陡坡,狂怒地直奔达哈苏而去!
这股黑色的洪流比火山喷发时的岩浆还要气势汹汹,我的脸被它散发的热量灼伤。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间屋子里的发电机……我忽然明白了,赵成武和那些守陵人发现了死屋的秘密,可惜为时已晚,他们想用电力产生的温度烤干这些液体,但适得其反,反倒使这种液体更有杀伤力,足以毁灭一切生命!
我茫然地注视这条死亡之河的汹涌澎湃,黑色的气体在河流上方弯曲翻滚,我似乎看到了一张张扭曲的脸,一个个压抑的灵魂发出尖啸。
暮色低垂,达哈苏城的灯光一片又一片的熄灭,光明万丈的城市瞬间变成了一座死城。
它彻底地崩溃了。
我站在峭壁边,空气中焦糊的恶臭渐渐散去,洪流在所经之处留下了一条宽阔的黑带,晴朗的夜空中,黑带上倒映出一轮清冷的圆月。
月亮河终于出现了。
“……这是什么东西?”薛晴雪梦呓般地问。
“我明白了……杀猪酒起初干燥的仅仅是人体表面组织,放进墓穴后,内部组织在它的效用下液化,经年累月,积攒成大量沥青一样的尸液,加上守陵人后来添加的杀猪酒形成的河流……果然是一道幽冥之河……”
“那岂不是……”薛晴雪惊叫一声,“小心!”
一个人影伸出双手,猛地推向我的后背。我闪开,他踉跄了一下,再次扑了过来,我们在悬崖边上扭打起来。
初中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