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天
附子树摇了摇椅子，似乎很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不知道？他们怀疑自己，怀疑世界，想要寻找存在的依傍——就像很多很多年前德国那个叫海德格尔的年轻人一样——但他们不能像海德格尔一样意识到人并不一定非要存在于某个‘根基’，人可以虚无地生活，并不是人生中一切都非要有意义和价值才应该存在——他们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关于自己为什么存在，关于为什么存在者存在而不存在者不存在。想不出这个答案来，他们就活得很惶恐很迷惑，觉得失去了生命的根源——这样的人，我给予他们一个可以信仰的理由，就像很久以前耶稣把上帝交给人类、印度人把佛陀交给奴隶一样，让他们学会信任事实和停止追问。这个理由到底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他们不需要这个理由也能坚定不移地活下去，我是不会强迫它们的。”
“可是罗杰——罗杰主张的是纯血者才能存在，非纯血者都该死去啊！”Rossil激动地说，“这个理由是不对的！基督教让人安心地生活，可罗杰的理念让人杀戮！”
“你又是凭什么在判断对错呢？”附子树反问他，“生活为什么好，而死亡为什么不好？会这样想证明你还是个人类。Rossil Witchery，这是人类社会衍生出来的道德体系。你不坐了吗？”附子树疑惑地问。
Rossil早就激动地跳了起来，放任那“秋千”在原地失力地摇摇晃晃。“可他们本来不想杀戮！兔子也不想死！”
“兔子死的时候没有痛苦。”附子树的口气似乎迷惑了,“他们引爆核武器的时候也会很快乐。”
“那不是他们要的。他们一开始就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样的选择和每个选择会带来的后果，你和他们不是平等的，你站在高处给予众生选项然后让他们根据表面的卖相来选择自己的命运，并推诿责任，这是不对的！”
附子树安静了一会儿，一根枝条轻轻拂过他的头顶。
“好一只奇怪的魅。”它自言自语地说，“明明是软弱的，为什么这一刻突然坚强起来了呢？”
“我跟你说过了！我不软弱！”Rossil大怒。
“唔……不，你是软弱的。当时我听到你和罗杰两个人的声音都在呼唤我，但是你的声音并不坚定，所以我选择了罗杰寄生。”
“我的声音不坚定？”Rossil疑惑地问，“你是说……我也召唤过你？”
“嗯，三年前。我在漫长的沉眠之中苏醒，听到同时有两个声音在召唤我。你的声音里只怀有对现状的模糊的抱怨和不满。譬如说，应酬太累了，揣摩别人的心事很麻烦，朋友不够多，有一个女生的生日忘记了，为了维持人气不能谈恋爱很讨厌，做梦经常会梦到一只红鹳非常奇怪。你想改变，但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体内孕育着的魅族的力量，也不明白你所感到负累的应酬和揣摩心事恰恰是你的责任所在。相反，罗杰从三年前就坚定地认为这个世界上是不需要存在非贵族的血统的，他想要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来安置这个世界和这个学校。他认为自己需要加强对第三世界国家的影响，认为自己如果想达到目标最好从现在开始说服每一个可能有用的世界性力量，并觉得为此付出任何代价都心甘情愿。所以那时候我选择了他而不是你。”
“罗杰从三年前就打算毁灭地球了？！”Rossil感到不可思议，“可是，你为什么要帮他？他的计划是不切实际的！如果他真能成功，不会给人类或者魔法生物带来任何好处，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
“我为什么要在乎它是不是切合实际？”附子树反问，“我只需要在呼唤我的人之中寻找一个最坚定的人，吸吮他坚定的信念而活，并且替他实现心愿就够了。”
“可是罗杰没有你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罗杰现在有我。”附子树说，“所以他想做什么都能做得到。”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Rossil感到可笑、荒谬、愤怒、不可理喻的感觉直冲头顶。外星怪物果然无法交流。他冷静了一下，然后拍了拍胸脯，说：“伙计，打个商量，你寄生在我身上怎么样？”
“你身上？”附子树的树木座椅啪地一下弹开，恢复了两根树干的模样，似乎附子树清楚他不会再坐下来了。它摇动枝干，打量着他，“我以前已经考虑过了。你太软弱了，没有坚定的信念，不适合我。”
“我哪里软弱了？”Rossil失望而气馁，忍不住大声问。
“你害怕朋友不理你，害怕女生不崇拜你，害怕谎言被揭穿，害怕陈烬不拿你当朋友，害怕爱莉丝不拿你当朋友，害怕秋木美音不拿你当朋友，害怕伯恩斯不拿你当朋友，害怕做不到校长的嘱托，害怕名誉扫地，害怕失去人气。你其实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大概除了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有时你知道自己不要什么——连这样的时刻也少得很——大多数时候你连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不想要都不知道。不敢有喜恶是因为你害怕偏向于一方而被另一方抛弃。疲于奔命和玩弄平衡是因为你不知道谁更重要而谁该舍弃。你说到底就是一个软弱的魅而已，和其他每一只魅一样。”
“我——”Rossil想反驳，却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
“魅是活在社会关系里的魔法生物。魅是人际关系——姑且叫关系吧——的魔法结晶。”附子树最后说，“你永远都无法反抗自己对于别人的在乎，因为你没有自己，所以魅都是软弱的。连刚才那条把你抢出来的蟒都比你坚强——”
“蟒？”Rossil问。
“蟒族人。爱着你的。为了爱纵身一跃，愿意把自己作为牺牲换回你的沦陷。”附子树回答：“说实话，如果不是她内心如此坚定，我不会让她深入我的内心，把你抢救出来。我叫醒你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值得我轻轻放过。不过你的确没让我失望。你是一只奇怪的魅，你有时竟然可以坚定地为了某样东西而和我叫板。”
Rossil怎么都没想出哪里有一个东西是会这样爱着他的。而且，还不是人类，是一条蟒蛇。如果没有后面这条，大概他也许会怀疑是他奶奶——他妈妈很早就死了——于是他暂且把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放到了一边，去纠结于其他的句子。
“这样不对吗？”Rossil问。
“不对啊。”附子树回答，“你应该惧怕我，为了讨好我无所不作。不敢得罪比自己更有力量的人是魅的本性。”
“唔，可我好像的确缺乏这一点明智，不是吗？”Rossil说，站了起来，“很高兴你的招待，尊敬的附子树阁下，但不好意思，也许接下来我们又要战斗了——我忘记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如果罗杰想要杀掉世界上每一个不是贵族的人，我一定会尽全力阻止——”
“哪怕付出生命吗？”附子慢吞吞地说，“你知道，我是你的克星。”
“我已经做好准备了。”Rossil说，奶油色的瞳孔里闪耀着惊心动魄的光芒，“说实话如果最后我还活着我会非常惊讶的。我都有点不敢相信我现在还活着。”
“好一只奇怪的魅！”附子树惊叹。
“嗯，你想怎样，把我放在博物馆里做标本解剖吗？”
“不。”附子树深思熟虑地说，“说实话，你知道吗？你在阻止罗杰的时候内心又召唤了我——别急着否认，我相信你是无意识的，大部分人对附子树的召唤都是无意识的，还是按需要的紧迫程度排序的——而且比三年前强烈得多，你无意识地对我一直说着‘相信我’；而那条蟒蛇在被我吞噬之前最后一句话也是‘请相信他’，所以我在想，难道你真的已经不像一只寻常的魅那样软弱了……？”
它的枝条上下拂动，在Rossil全身周围抚过。Rossil站在那里，睁大眼睛，迎接它的“检查”。
“嗯，我想，我值得尝试一下看看。”它说。
接着那枝条之中发出一道墨绿色的光芒，像一个黑洞，能把所有人都吸进去。Rossil眼前一黑，他被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洞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