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天
Rossil一阵晕眩。他被逐渐复苏的意识猛地拉回了现实。不可能,他刚才听到了罗杰的声音?!他抬起头看去,吃惊地看到罗杰等人已经远在大厅的另一头,背影都要模糊得消失了。他根本不可能听到他们每个人巨细无遗的傻笑声,并且从这么多人的声音之中把他们区分开来。
那不可能是真的。他简直是在做梦。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他觉得脑袋像针扎一样的疼痛。全身有透支之后的虚脱感,意识也像是被过度使用似的,变得迟钝起来。
在大脑里面听到别人说话的感觉是什么,谁能来告诉他……
Rossil突然眼前一花,视野里的事物都恍惚虚化,向两边分成了两个。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已经跪坐了下来,辛苦地喘着气。他身上每一块肌肉都软成了一堆面条,他无法从中找到力量,似乎全身每个细胞都在接二连三地罢工。他甚至连呼吸的力气都快要消失了。他伸出手想用力按住胸口,但难以抬起哪怕一根手指。
“Rossil?!你怎么了?”一个人扶住了他,在他耳边担忧地问。他迷迷糊糊地说:“陈烬?”抬起头来,伯恩斯的脸在他面前迷离地闪烁着。在伯恩斯的脸之后,遥遥远远的似乎还闪动着一张张女生担忧慌张,泪眼汪汪的脸。他无力地说:“我没事……带我去医务室,可能是低血糖……”
接着,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7
Rossil Witchery知道自己在海上,因为他在颠簸,周身都磕磕碰碰得不舒服,而且头还很晕。他唯一一次坐船去沿海公国看望度假中的外公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觉。他不想睁开眼睛,他想自己一定在甲板的某个地方被东倒西歪地晃悠着,一旦睁开眼睛看到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水和飞鱼,他一定会更晕的。
脑袋真晕,他一定已经航行了很久。他什么都不记得。不过通常,一个晕船的人什么都不记得。Rossil想,一场大浪就要到来了,他耐心地等待着它的到来和离去。有人一边飞奔一边摇晃着他,喊着他的名字,他厌烦地甩甩头,想把这声音甩到一边去。这人看不出他要休息吗?
船突然停止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正被人扛在空中,摇摇欲坠。他听到伯恩斯的声音惊怒地问:“你是谁?!你想干什么?”似乎是伯恩斯,他怎么在这里……”
接着是一个好大的浪头。他的身体被震飞了起来,然而,却竟轻缓地落地了。浪花忽然变得非常非常温柔,无边无际的潮水轻推着他向前漂游,有人跪在他身边,轻轻地念着他的名字,吟唱着他听不懂的咒文。他感到一团温暖的光轻柔地包裹住他的全身,全身的疲惫和酸痛几乎立刻就愈合了。
有人轻轻地、小心地让知觉抚触向他的脑海,他几乎立刻就冲了上去,想要抓住那股渴望的温暖。爱莉丝!
那股知觉动摇了一下,然后轻柔地说:“不,我亲爱的王。我不是。”不错,Rossil也察觉到了。那气味和力道的确与爱莉丝很像,但是爱莉丝不是这样的感觉,不是这样像丝绸一样顺滑而冰凉的触感,爱莉丝整个人的魔法触觉都像一团毛茸茸的刺猬。但是她和爱莉丝一样,都能够给他慰藉。而且,她没有躲开他。
他轻轻地握住她的知觉,向她深处探触,但被她阻止了。
“不,我的王。”她轻柔地说:“您会迷恋这种感觉,但这种彼此分享现在只会消耗您自己。在您成熟之前,请您安睡吧,我会看守着你,你的心灵。”
于是Rossil感激地在她手里蹭了蹭自己的头,然后蜷缩起来,在那种丝绸般的温暖里静静沉入梦乡。
他的梦境变了。他像是坐在一个时空穿梭机上,飞快地掠过一个又一个人的梦境,看着世界各地那些和自己无关的事情在发生。他看到南非的干旱,北方的洪水,东方的地震,看到这个地球上两极的磁力正在悄然地改变着。他看到饥饿的孩子们相拥哭泣,看到洪水如山淹没一座座城市,看到太平洋上飘着的残破的尸体,看到山林里抱着树木发抖的松鼠。这些是什么?!他茫然地想。这个世界上正在发生的现实吗?还是预言里所说的未来?他不相信虚无缥缈的未来。他要珍惜的仅仅是现在,仅仅是身边的人。接着他面前的场景一变,他穿梭在一个黑暗的隧道之中,像一个游魂一样,从一节节车厢的窗边飘过。他看到某一个车厢里,罗杰和荷布正在一起秘密地谈论着什么;另一节车厢里,陈烬拼命翻着面前各式各样的书本,来回敲打着墙壁,似乎在寻找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伯恩斯被一个四面都是镜子的房间困住;爱莉丝在一节十分普通的车厢里,面色平静地将一试管碧绿的液体倒进另一个烧杯里,烧杯里一大瓶紫色的液体正浮出一串串鹅黄色的泡沫。他甚至还在某节车厢里看到了自己。那个自己一脸迷茫,在一团迷雾里团团乱转,手腕上缠绕着一条银灰色的小蛇。那明明只是一节车厢,他看得清清楚楚,只要往前再走一步,自己就能穿过迷雾走出车厢,可是那个迷雾里的自己却像是完全意识不到,在浓雾里徒劳地徘徊着,一脸跋山涉水的疲惫,眼神坚毅地就像是明知永远找不到尽头,也要一直找下去似的。
最后他看到秋木美音。最后一个房间里是秋木美音。她一个人站在漆黑的房间里,车厢的边际在无尽的黑暗之中隐没,那黑暗中处处都潜伏着危险的气息。Rossil警惕地屏住呼吸,在秋木美音身边悄然站定。秋木美音似乎和他一样,对此处十分陌生,她迟疑地四下张望,慢慢地在黑暗之中抱着膝盖坐了下来,神色十分茫然,无意识地蜷起身体,看起来就像个无辜的孩子。
紧接着啪的一声,一道电光闪过,她听到一声惨叫,惊慌地回过头去。只见角落被一道光芒映亮,一个女子胸口猛然爆裂出一团鲜血,向前软倒下去,身体还没落在地上,光芒已隐没做了黑暗。秋木美音站起身来,才向角落迈出一步,身边又是一道电光亮起,她猛地回过头,有人在她身边不远处倒下。紧接着电光在房间周遭依次闪过,不同的人惊呼惨叫的声音从房间各个方向传来,秋木美音慌乱地四处望着,可那些光太快了,她连那些人的脸都看不清。分不清来处的鲜血从不同地方喷溅而出,一蓬蓬落在她身上。秋木美音低头看着自己血迹斑斑的手,惊恐地拼命摇头,接着开始哭泣。Rossil从她的表情上判断,也许那些消失在黑暗中的人都是她认识的人。
“不!不要!”她喃喃地说,伸出手四下摸索,声音带着哭腔,“不要这样!让我做点什么!妈妈——不要留我一个人——!我还不能!我做不到——别让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啊!!”她孑然一身,跪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央,失声痛哭。
那声“妈妈”猛然将Rossil的胸膛撕裂,他说不清那种一刹那悲怆的、滚烫的、激动的心情是什么。他用尽全身的力量延伸感官,无论那是有形还是无形的,探向那无形无质的、危险的、黑暗—— 一瞬间,所有的信息都向全身各个部位袭击而来。它们带着滚烫的温度,邪恶的撕扯他的肠、胃,烧灼他的食道,用力将他的脊椎骨向外拔出。而无形的他的魂魄,像云一样,脆弱得谁都能将他碾碎。如果他有选择,他真不愿意这样展开自己。他会在这里被杀掉的。可是他需要感知这一切——他在风里挣扎,从邪恶地紧握之中逃窜而出向前飞奔——再多一点,发出你们的声音,告诉我你是谁,告诉我你们在哪里!!——
够了!
他猛地收回神志,庆幸地感觉到那些被撕碎的手指、五官和肝脏正在飞快地回到他的身体,想办法重新聚合成一团。滚烫的烟雾缠绕他的脚腕,试图把他留下。他用力挺起脊背抵抗它们。够了,他必须回去,回到现实,他得把这些事告诉秋木美音,他必须做到,可是——
他回过头,惊恐地发现,他找不到那节车厢了。他在黑暗里孤独一人地站着,丢失了回去的路,连秋木美音都不在他身边了。他是一个逃走的魂魄。他找不到自己的身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