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天

“至于证据,可以看他过去记录的亲笔手记和口供——”

秋木美音的话已经被淹没在了听证席上愤怒的叫喊声中。大家挥舞着手臂,呼喊着“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任凭法官再怎么敲锤子也无济于事。而罗杰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Rossil震惊地看着这一切。最后的判决简直是毋庸置疑的,一个个步骤飞快地开始和结束,直到进行到最终宣判的环节,法官干巴巴地宣读着判决:

“秋木制造公司蓄意毁坏核反应堆、酿成地震、海啸、核泄漏等灾难,证据确凿,秋木大作判处无期徒刑,秋木家族其他人知情不报,每人判处三十年有期徒刑,延期两个月执行。秋木美音首告举证有功,加之其在一月前已不属于秋木家族,判处无罪,当庭释放……”

听证席里响起了一片欢呼声和鼓掌声。人们激动地把帽子扔上天花板表示庆祝,表示首恶伏法,大快人心,女孩子们抱在一起又跳又叫,眼泪都流了下来。这又是一场民意左右判决的令全国人民大畅胸襟的案例,当可流传千古。

秋木大作被警员拉下了被告席。那个中年妇女从旁边扑过来想要阻止,被警卫用力推开,披头散发地倒在了地上。她指着秋木美音恨恨地喊:“贱人!这是你亲生父亲!!就因为他赶你出门,你竟然这样陷害他!他是你亲生父亲!!!”

秋木美音回头。她之前屹立不屈的瘦硬的身体显得有些颤抖。她看了狼狈的秋木大作一眼——警员们正借机在暗中偷偷狠踹他的肚子和腿,以发泄心中对他的仇恨——突然冷静了下来,抬头对法官说。

“法官大人,我有一个请求。”

“你说。”法官非常宽容。——对于一个铲奸除恶的“民族英雄”,法律也必须和颜悦色地微笑。

“按规矩,被告可以做最后陈述。”秋木美音说,“我也想听听,秋木大作最后还有什么话要说。”

全场顿时安静了下来。不止她想听,似乎每个人都恨不得亲耳听听。他的忏悔,或者,他最后的丧心病狂。警卫在法官下令之前已经自觉停了下来,法官也只好笑着颔首,“好,被告请说。”

秋木大作停了下来,他站在那里,全身丝毫不动,直视着秋木美音,以无比清晰的口吻说:“秋木美音。”

秋木美音坚决地回看着他——Rossil总觉得她眼里的凶狠是为了维持住她的坚决。她说:“什么?”

“虽然我已经不认你是我的女儿。以后也不会。”秋木大作说,“但是我不得不说,你似乎已经长成了一个令我欣赏的、成熟的、有担当的女人。”

“哦?夸奖一个血统低劣的平民,不会让你反胃吗?”秋木美音轻蔑地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似乎忍不住嘲笑,又似乎忍不住恶心。

“希望你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愿望和我认真评价一个人的态度无关。”秋木大作说,“另外,我想说,到今天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绝不后悔。只是对不起我的家人。他们是无辜的——我是多么希望他们能脱罪,可是我知道这不可能——”

“这当然不可能。”秋木美音飞快地接口,仿佛怕他多说什么似的,“就别做梦了。”

秋木大作睖睁地看了她好一会儿,说:“最后,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嗯。”

“请让我最后唱一次国歌,向着东方。”他说,“这是我能为国家做的最后一件事。我为我是一个日本人而骄傲。请帮我转告日本首相,我作为一个日本人,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从头到尾,没有丝毫对不起我的国家。我爱日本,所以才不忍看它在污秽中苟活。让那些不理解我的人、憎恨我的人继续憎恨下去吧!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我是对的,只有我,在为我们共同的大日本帝国作出牺牲献祭。我那美丽的日本啊!如果我的生命对你有丝毫的益处的话,请拿去吧!!”他忽然狂笑起来,手舞足蹈,放声歌唱,像是疯了似的。听证席中骂不绝口,一瓶瓶矿泉水、打火机、苹果、西红柿都向他身上砸去。警卫们拉着他快速离开法庭,满脸轻蔑嫌恶的表情,仿佛多碰他一下都会觉得恶心。而他恍如不觉,手舞足蹈,唱着跳着,吟咏国歌,呼唤着樱花盛放的阳春三月。

秋木美音站在原地,木然地看着那个疯子——他的父亲——至少曾经是的,像个疯子一样被推搡着离开,面无表情。她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往外走去。案子已经结束了,她一个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向外挤去,每个人都想离她更近一点,和她说一句话,而她显得比来时更加孤独、更加疲惫了。

“秋木小姐,我是‘樱花日报’的,请问您可不可以接受我们的专访?”

“这里是彩虹电视台在为您进行现场直播,啊,我们的民族英雄秋木小姐出来了,请问您愿意向我们的观众们说一句话吗?”

“秋木小姐,我是‘东京晨报’的记者,有一句话想问您——”

秋木美音刚走到门口,就被层层叠叠的人群团团围住。而她疲惫地回答:“对不起,我很累,不想说话。”然后费力地继续向外走着。她似乎很快就突破了记者们的包围,不见了。

不能让她一个人待着!

不知道为什么,Rossil萌生了这样一个念头。他猛地站起身来,几乎是同时,他的身体飞快地飘过了法庭,从无数人身体中穿过,然后出现在了街道上。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只是一片意识,而非实体——但光鼠在他身边跳跃着,怂恿着他,拉扯着他,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是被拉着飞奔,模糊的光影和时间在他身边一闪而过。等到他停下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公共厕所的一个隔间里,秋木美音背对着他,靠在门板上轻声哭泣。

“父亲……”她斜靠在门板上,“哦,父亲……原谅我,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对不起!”

Rossil其实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是看到她哭泣的一刻,他觉得突然明白了一些——至少那种懊悔,那种孤独和绝望,是能轻易穿透他的心脏的。他轻轻走到她身边,俯身拿出一块手帕,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痕,“别哭了,这不是你的错。”

秋木美音应该对他毫无感觉,但她突然抬起了头,满脸泪珠,看向他的方向,喃喃地说:“不,这是我的错。我不能和家族同生死,共命运——我还要做一个背叛者!”

“是他先舍弃了你。”Rossil轻言细语地说,明知道她听不见。而秋木美音却似乎能感到他的情绪,用力摇头,“不是他舍弃了我——起先我也这么以为,但后来我才明白——只有这样我才能不死——这都是一场阴谋!而他把我赶出家门,就是针对那个阴谋的反应——秋木家每一个人都是祭品,只有我不行!”

“祭品?阴谋?”Rossil不太理解她的话,“如果早就发现是个阴谋的话,为什么不拆穿它呢?”

“因为我们不能——”秋木美音痛苦地摇头:“有人试图阴谋陷害我家,可是找不到机会。等到他找到了那个陷害的机会——就是那一场地震——我们绝对不能反驳!因为如果反驳,就是证明那场地震的确是天灾人祸,证明核反应堆的确超出了使用期限,证明核燃料的确是廉价自国外购买的残次品,证明日本政府的确故意抛弃了东日本的百姓!——即便这一切才是真实的,但这样的真实绝对不能暴露!否则,就再也不会有人相信国家了,这无论对国家,还是对日本的百姓,都是最坏的结果。民众的愤怒和怀疑必须要有一个出口来发泄,相应的,我的家族必须作为牺牲——”

“可这和你的家族有什么关系?!”Rossil逐渐明白过来,忍不住愤怒地大声说,“这是国家的错,应该国家来承担责任!怎么能把罪孽都推到一个子民身上?——”

“但是日本担不起。”秋木美音痛苦地说,“东日本的百姓必须放弃了。大家对国家的信任度已经降低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每个人对国家都失望的话,这个国家还怎么走下去?如果任由这种愤怒和失望蔓延开去,发展到民众暴动、反抗政府,剩下的活着的百姓还要怎么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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