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天

两个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Rossil陷入了沉思。

“我理解你的悲痛。”最后他严肃、克制地说，“美音。亲爱的。受到强迫的感情和无法控制自己爱谁的确令人痛苦。可是……爱本来不就是无缘无故的吗？既然是爱了，那么究竟是被什么决定的，又有什么不好？”

“又有什么不好？”秋木美音的眉毛竖了起来，怒不可遏地大喊大叫，“又有什么不好？！你竟然问出了这个问题！Rossil Witchery！最大的不好就是我们都失去了选择的自由——我们是按照剧本在生活，而不是因为自己在生活！如果你的关注点仅仅在于活着的时候是否享受过爱情的甜蜜，那当然不会在乎这个——”

“可是难道我们的命运不是本来就注定的吗？！”Rossil激烈地说，“我什么时候打算做魅族之王了？！可我该死的不还是要做吗？！我从来不想偷听到别人心里的东西，可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心灵侦测器呢？！如果能选择，我不希望自己是魔法种族，也不想为了世界和平去出生入死，可看看爱莉丝，她早把我将来如何战斗计划好了！我担保她说不定还计划过我最壮烈的死亡——”

“可是。”秋木美音悲伤地看着他，“心和身体不一样。我知道作为魔法种族的纯血统，我从一出生就没有人身的自由，可我无法忍受感情的自由也被人剥夺。你也许不能理解，因为你恰好是那个既得利益者——你得到了你最想要的未婚妻——而且你是魅族的幼仔，天生的本性就是为了迎合每个人的愿望来改变自己的性格甚至心，只要达到受到每一个人欢迎的目的，无论怎样欺骗感情或者浪费感情都无所谓——你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心灵的自由！”说到后来，她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可我不一样！我是自私、贪婪成性的蟒族！我不能容忍我的地盘被人侵犯，我没有你那么慷慨，我不打算为了什么命运就连自己的灵魂一并奉献出去！”

她气势汹汹地讲完这几句话——趁Rossil的大脑还呆滞在“蟒族”那个不理解的词汇上，左手用力甩开了Rossil的手——接着，简直就像一眨眼间，雪白肌肤，金色长发的蛇女在丛林间消失了。

Rossil不知所措地呆在当地——他每句话都很诚恳，还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话激怒了秋木美音——也许他真的还没有理解她的痛苦和挣扎，也许他们还需要时间沟通才能达成共识，但他真的爱她，这有错吗？他不想否认他的爱，无论那是因为什么，他看到她的时候那一刹那心悸、胸闷、眼前发黑、手心出汗的感觉不是虚假的。如果他们相爱——如果他们能幸福，究竟还有什么不够？

为什么她那么孤独？为什么她那么哀伤？

为什么她会因此讨厌他？

他茫然地抱住双臂，站了一会儿，缓缓跪坐在地上。

他突然很想念现实世界，想念陈烬、爱莉丝、伯恩斯、校长，哪怕是他慈祥但古怪的爷爷埃里克斯——好吧，在这里，假如没有秋木美音的话，起码他还有一条忠诚的小蛇朋友陪伴着他。他的朋友——

“美音。”他轻声叫，“美音。”

那条蛇没有出现。

他疑惑地四下看看。树枝还在手边。美音那么喜欢那根树枝，她不会丢下它离开的。这代表它还在附近。于是他手指屈起，中指按照“1、2、3”的节奏叩响了树枝，这是他和美音之间每次走散时——还有开饭时——相互寻找的接头暗号。

美音还是没有出现。

事实上，那天之后，那条银灰色的小蛇美音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

13

Rossil Witchery不得不承认，没有小蛇的日子，他过得很寂寞。

暂且不说他从此以后要自己一个人打山鸡，爬藤蔓，躲暴走怪兽，而且令他惊异的是，原来没有小蛇的帮忙他一个人也能做到——就是多少狼狈了一些——但是让他分外想念小蛇的是，烤好一只山鸡之后，没人和他分享山鸡的另外一半。要知道，每顿都吃下一整只山鸡，对他健康修长的体型一定有害。

他逐渐明白原来最难过的不是背叛、不是抛弃、不是伤害——那一切都是痛苦的，但都只是一段时间：当你接受了背叛你就会习惯，当你被抛弃之后你总会找到新欢，在你被伤害之后伤口终究会痊愈——而是孤独。就是明白自己无论做得好还是不好，对人友善还是不友善，都不会有人理睬、有人批评、有人在乎——因为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一条蛇在身边陪伴了。

孤独是一个人背对着整个世界。

这对于依赖着甜蜜关系才能产生幸福感的Rossil Witchery简直不可思议。每当他午睡醒过来，发现美音不在的时候心脏都空到简直难以忍受。他竟然连一条蛇都留不住了。

那种时候他总是无法想象，秋木美音为什么宁可抛弃一切亲密关系，孤注一掷地非要试图控制自己的命运，哪怕因此孑然一身。

一切能忍受这样孤寂的人一定都有不可思议的心灵。Rossil想，不由得对秋木美音顿生敬仰。

没有美音的指引，他很顺利地被一片迷雾森林困住了。这种森林的特点就是，每当你走向一个方向的时候，你都会发现自己出现在另一个方向的道路上。而无论你向哪边转，迷雾都会跟随你的视野移动，使你看不清道路。Rossil在这片森林里团团转了七八个圈，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在这种时候，简直没有比这个认知令人更沮丧的事情了。Rossil泄气地坐了下来，玩弄手中的树枝。

暮色四合，疲倦感渐渐渗入骨髓，他逐渐困了。他模糊地想着，管他呢，也许这就是个梦，等他醒了他就能走出去了……

“不要睡！”他似乎在冥冥中听到一个女孩子焦急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困了，失陪……”他无意识地用心灵回答，控制不住上眼皮一直耷拉下去。

“不要睡！等天黑了你就再也走不出这座森林了！”女孩子在他心里紧张地大喊，“天黑以后迷雾森林会把猎物腐蚀、消化和吸收，让猎物在天亮前变成森林的一部分——你现在正在迷雾森林的胃袋里！——你到底懂不懂？！”

“我好像听懂了，但是我觉得我应该听错了……等等，你是说我会被森林吃掉？！”Rossil惊异地跳了起来。

“当然！你这个白痴！”心里的声音对他大喊。Rossil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为什么这斥责的声音是从他心里传来的？不过这现在完全不是重点。他惊慌失措地四下张望：“可我找不到路，我出不去啊——”

“睁大你的眼睛，给我好好看清楚这个森林！我带你出去！”

这回他确定了，这个声音的确来自于他的内心。这应该是一个和他有精神上的魅术牵系的人，才能在隔绝一切魔法的迷雾森林之中用心灵和他对话。

“往前走，让我借你的眼睛看到你所面对的岔路。”心里的女声发号施令，他顺从地走了过去。“好，右边那条路是对的，所以你要向左转，走进左边的岔路——”他走了进去，身后的树枝啪嚓一下动了起来，绞索成一团，阻挡住他的后路。他来的路不见了——Rossil惊异地向后看去——这看起来不太妙。

“他们快要开始重新组装为生物个体了。”心里那个女孩子忧心地说，“我们必须抢在他们组装完毕之前出去！Rossil Witchery！动作快！”

Rossil撒腿疾奔，一路睁大双眼——那个女生好像要借他的视野才能看清这个森林，这说明她的确不在这个森林里，只有精神和他同在——他跟着她的声音跑过一段段岔路，身后的树枝陆续猛然合拢，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让他心惊肉跳。直到最后，他终于看到迷雾消散的地方，好像外面就不再是这个布满迷雾的森林。难道这就是——

“向出口冲！”女声大喊。他心里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出口。林外空气一阵清新——树木组装的阵势在他身后轰然关紧，仿佛带着不甘愿的咆哮，大地震动，树叶簌簌直落。